卧房一片黑暗。增曜躺在床上,全身僵硬,瞪着天花板。身边的菊芳,鼾声有如波
浪,前仆后继。增曜喃喃低语:
「这怎么可能!」增曜已和菊芳吵架一小时,休息片刻。脑子没停,拼命思索更恶
毒的攻击字眼。正要发动另一波攻势,竟听到菊芳鼾声,离停止吵架才…三分钟!
吵了那么激烈,增曜心里沸腾翻滚,难以平静。而菊芳竟迅速入睡,好像吵架是家
常便饭。
强烈的虚幻和荒谬感,在增曜体内流窜,令他不寒而栗。可开始时是为什么吵呢?
好像是……为了何时换汽车机油意见不同。不……上次吵架才是这原因!增曜弄不
清楚,反正是芝麻小事!可是到后来,人身攻击,翻旧帐,婆家、娘家全卷进来。
俗话说:
「夫妻床头吵,床尾和。」的确是。增曜和菊芳刚结婚那几年,无论多大的事,吵
后不久就恢复甜蜜。可现在无论多小的事,都吵得天塌地陷。每次以擦伤开始,以
剌伤结束……
「我怎会嫁你这种人!」连这样不留余地的话也讲出来。
「那种人?我有好工作、好待遇,无不良嗜好,更没有其他女人!」增曜每次都这
样顶回去……
增曜在洛杉矶一家贸易公司任经理,业绩好,很受器重。熊腰虎背,嘴上八字胡和
头上浓发相呼应,威风凛凛。作风强势,属下表现不佳就炒鱿鱼。部属都敬畏、奉
承他。几年内快速从组长升到经理,是总经理的热门人选。财产直线上升,每两年
换更大的房子,下个目标是依山临海的大房子!可回到家里,菊芳立即盯住他,用
放大镜检视他的一举一动。只要稍有疏忽,例如车子停歪了,洗脸台沾水没擦干,
菊芳便斥责他,更不忘批评他个性,论断他品格。增曜明白,就算他升任公司总裁
,富可敌国,回家后就变成一无是处,随时随地挨骂。增曜屡次向菊芳交涉,菊芳
我行我素。
「我娶错人!」增曜常在心里骂菊芳。可他说不出口……当初结婚时,他向任何人
都得意地说:
「我和菊芳天造地设、相逢恨晚。我确定她是我肋骨!」
●曾经生死相守
增曜和菊芳在台北时同教会,但不熟悉。有次退修会的下午,两人都没参加团体活
动,溜到海边。在海阔天空处不期而遇的喜悦,使友谊自然开展。两人踩着沙滩留
下脚印,再看海浪淹没夷平。撩起裤管,让海浪涌上小腿,刹那的冰凉激起惊叫和
欢笑。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天南地北聊不完,话真投机千句少。不觉间,潮涌潮退
无数,夕阳洒下的光线从金黄转为殷红。回到营区,街灯微弱,薄雾略悬。增曜握
着菊芳的手道别,望着菊芳清秀姣好的脸蛋,两眼蕴藏千万温柔,诠释她美丽无疵
的灵魂。啊!正是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他们有好多相同爱好,摄影、读张爱玲的书……。感情像迸出东边的朝阳,迅速升
温。一年后,在餐厅朦胧的烛光中,增曜向菊芳求婚。不料,菊芳默然无语。增曜
追问,菊芳才神情悠凄地说:
「我不能……我有慢性肝炎,会传染的。」
「这我清楚……就为这事吗?」增曜想了片刻,突然握起桌上菊芳喝了一半的水杯
,将剩余一半喝光。把水杯放回菊芳面前,从容地用纸巾擦干嘴,向菊芳轻松微笑
:
「如果会传染,我已经得到了。现在,我们同病相怜,正好白头偕老。」菊芳握着
那空水杯,凝视增曜:「你不怕?」
「我怕。但我对你的爱大过对肝炎的怕。」
回想起来,爱情的力量真大!可曾几何时,爱情从神话变成笑话,生死交变成死对
头,那里出错了?
增曜回想当留学生时,总在晚饭后和菊芳散步在宿舍停车场,浏览各式车子,梦想
将来会拥有那种车子。有工作后,常一起在公寓边的住宅区散步,研究各样房子,
憧憬未来拥有的房子。那些日子,两人穷,可紧紧守在一起,同心对准共同目标,
多单纯快乐。如今,一切都有。美国梦实现了,却失去一起作梦的人。荜路褴褛的
鸳鸯变成水火不容的怨鸯,怎么回事?增曜心痛难熬,彻夜未眠。隔天,得了重感
冒,请了三天假。
●晴天辟雳
第四天早餐时,菊芳指着报上头条新闻:「某大公司意外破产,股价一天跌百分之
九十。」,问增曜:
「这好像就是你投资的公司?」增曜愣了半晌,嗫嚅地说:
「我……不过是躺了三天啊?」
增曜打开电脑,股票帐户残酷显示三十万元蒸发了。那股票被所有证卷分析师看好
,增曜试了一年,投资增值三倍。便不理菊芳反对,将房屋净值、退休资金全投入
。损失奇惨,菊芳凶猛责骂增曜,增曜觉得病更重了,又躺了三天。
回到公司,立刻被总裁召见。增曜心想,公司少了他就走样了,或者,久盼的升迁
终于来了。不料,公司已卖给另一企业,增曜部门成了重覆,全部裁撤。为防增曜
带走客户资料,公司派守卫监视增曜整埋私人物品,一小时内将他扫地出门。
晴天霹雳,增曜悲忿交集。回家路上精神恍惚,忘了绑安全带,撞上电线杆,被摔
出车外,腰背重伤。增曜昏迷了三天,醒时发现自己在医院里,全身几乎都是绷带
。他环顾病房,房里还有张病床,惊讶发现病床上的人竟是菊芳,跟他一样正吊点
滴……
增曜呼叫菊芳,虚弱的声音像猫叫,菊芳在睡觉,听不见。增曜按铃找来护士问:
「我太太……怎么会在这里……怎么回事?」
「你两个肾都严重损坏,必须换肾。临时找不到肾,情况紧急。你太太检验适合,
捐出一个肾。」增曜全傻了……好久才回过神来,敢紧问:
「我太太……她怎样呢?」
「虚弱而已,没事。」
幸亏增曜的健康保险裁员后三个月内仍有效,医药费不成问题。菊芳的父母从台湾
赶来,安顿孩子上学、生活,增曜和菊芳才能安心住院疗养。
破财、失业、伤身一起发生,增曜跌入痛苦深渊,醒的时候大都装睡无语。来探望
菊芳的人骆驿不绝,温馨感人。却没人来探问增曜。增曜在公司从不浪费时间在那
些对他业绩、升迁无利的人。增曜突然明白,他的为人处世失败,因而默默深入检
视自已……
●失败使人谦卑
出院前夕,病房中夜灯羸弱。增曜和菊芳都睡不着,在病床上辗转蠕动的声音,深
夜中特别响亮。增曜忍不住,把一直盘桓心中的问题提出来:
「不是说你嫁错人?为何要救我?」菊芳沉默了一阵,回说:
「记得那天吧?我喝了半杯的水,你将另一半喝光。从那天起,我就是你的人了,
那个肾本来就是你的。」
「我……刚刚几乎将家中可用的钱全赔光。你……竟没弃我不顾。」
「碰到生死关头,就看清楚钱是身外之物。命保住了,钱再赚就有。」
「唉……真没想到,失败与灾难竟突然同时临到, 本以为不可能的事就这样发生
了!多少计划与努力瞬间化为泡影,即将实现的梦想骤然幻灭!人生竟如此难以预
料,不能掌握。我感觉突然变得一无所有。」增曜哽咽、抽噎……菊芳等他哭够了
,说:
「至少……你还有我。」
「我以为你不爱我了……譬如,你随时都在挑我毛病。」菊芳沉思片刻,说:
「这些年来,你愈走愈好,但也变得不再单纯、正直。开口便是公司业绩、股票涨
跌。为了升迁,几乎把所有时间给公司。不管孩子,也不上教会。成功使你变得骄
傲,再变得贪婪。圣经上说: 骄傲在败坏以先, 贪财是万恶之根。我把握任何机
会提醒你,倒被你说成恶意的批评。」
「我……错了。膨涨的自我使我理智蒙蔽,也扭曲别人。」菊芳惊讶:
「咦?以前你就是听不进去,怎么……这次会承认?」
「这就叫……失败使人谦卑吧。不过……我虽了解你用心良苦,可严苛的责骂,让
我觉得你只在乎我做对或做错,并不在乎我这个人。」增曜表明委屈,菊芳叹口气
说:
「这些年来,我对你逐渐失望,爱也跟着少了,愈看你愈不顺眼。我……确实有错
。但决定捐肾时发现,我对你的爱的外壳没了,底子仍在。」
「可我一直爱你。」增曜每逢菊芳生日、结婚周年,增曜必定送花,从未错过。
「你心里塞满名利权位,早已没有我了。对我的爱不过挂在嘴上,外壳仍在,底子
没了。」
增曜浑身一震,沉默了,菊芳跟着无言……。
●回到原点
一年后。增曜已找到工作,认真一如往昔,但下班后常辅导儿子们课业,陪他们吃
点心、闲聊,其乐融融。增曜回到教会,恢复信仰。菊芳的唠叨消失了,两人愈来
愈少吵架,感情日益亲密。某天晚饭后,增曜和菊芳到湖边溜狗散步,在柳树下休
息。看着沿岸花簇缤纷,风吹碧波粼粼,菊芳问:
「真的放弃当总经理、住大房子的梦想了?」
「梦想过了头,便成噩梦。何况梦想的终点,不就是要我们家富裕、快乐过好日子
?可是富贵在天,而快乐就在平凡的生活里。」
「我不在乎富贵。失去富贵,得回你,我觉得好幸福。」
「我得回你,也找回自己。真好。」
增曜紧握菊芳的手,知道自己不会再迷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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