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伯利恒之路》(Road to Bethlehem),弗里茨・冯・乌德(Fritz von Uhde),1890年。(图片来源/WIKIDATA)
《向伯利恒之路》君临小镇
宗教画的标准而言,德国画家弗里茨・冯・乌德(Fritz von Uhde,1848~1911年)的作品实在令人疑惑。他虽援引宗教故事为题,画中却未出现鲜明的宗教符号,观赏者无法直观地意识到当中的宗教意涵。而且他的作品极为贴近当时庶民的生活,有写实主义的特色。
目前收藏于德国慕尼黑的新绘画陈列馆(Neue Pinakothek)的《向伯利恒之路》(Road to Bethlehem),即是个中典型,若不看画作的名称,很难从画中的情境联想到圣经的叙事。《向伯利恒之路》中,一对夫妇行走在乡间小路,路上满是泥泞,显见这趟路程并不容易,而一旁的树木满是枯枝,观之可猜测出是秋冬季节。远方的房舍因着距离而看起来蒙蒙胧胧,丈夫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搀扶着妻子,状似小心翼翼呵护着妻子。妻子披着披肩、提着篮子,依偎在丈夫的怀中,与丈夫缓步前行。画作氛围迷茫中有明亮,令人感到萧索、寂静。
这幅画作乍看之下是欧洲乡村景致,名字却是「向伯利恒之路」,叫人们无可避免想起两千年前约瑟与马利亚为了报名上册而走向伯利恒。乌德的重点不是如实呈现第一世纪的实景,而是表达艰困的情境。这趟启程自北方拿撒勒、止步于南方伯利恒的路途(路加福音2章4节),直线距离即近百公里,加上马利亚大腹便便,可以想像长途跋涉绝不轻省。这样困窘的意境,确实符合圣经的描述。
在以色列历史中,伯利恒不若耶路撒冷、撒马利亚等城市为政治中心,就疆域的界定而言,也不如但与别是巴具代表性,要说这个小城镇有什么特出之处,大抵就是雅各的爱妻拉结在此长眠,士师秉政时代的波阿斯与路得在此结褵,大卫王亦在此地长大成人,受膏为王。
然而,伯利恒地位的巅峰,并不是定位为大卫的家乡,而是如先知弥迦所预告的:「伯利恒的以法他啊,你在犹大诸城中为小,将来必有一位从你那里出来,在以色列中为我作掌权的;他的根源从亘古,从太初就有。」(弥迦书5章2节)这小城镇竟成为迎接永世君王之地!弥迦是众多预言基督降临的先知之一,到了新约时代,使徒藉着圣灵的光照,晓得他们与先知同感一灵,先知乃是存盼望的心,等候将来要成就的恩典,而他们的寻求、考察,甚至服事了另一个世代的人(彼得前书1章10~12节)。弥迦不是唯一预示基督的先知,他领受的信息也如其他旧约先知般模糊而破碎,并非完整而清晰,但他具体指明了基督来临的位置,令查考圣经的人得以晓得永世君王与伯利恒的关联。
今时我们谈到圣诞节,多数是欢喜的口吻,但当时晓得这信息的人并不都感到欢喜与盼望。马太福音的叙事告诉我们,当时的气氛其实是不安与恐惧(马太福音2章3节),而希律王的不安至终引爆一场屠杀,从耶路撒冷以南的伯利恒到耶路撒冷以北的拉玛,无数母亲因着儿女被杀而心碎,如先知耶利米所说,听见了号啕大哭的声音(16~18节)。
当远来的博士说要觐见犹太人的王,祭司长和文士也以弥迦的预言附和,不难想像希律王感到王位受到了威胁,但合城的人也感到不安就不太寻常。他们难道不盼望上帝的应许成就,好救赎以色列吗?基督教改革宗长老会宏恩堂牧师麦安迪(Andrew McCafferty)认为,当时以色列人其实是安于现状,害怕政治的动荡破坏看似和平的日子,而权贵阶级因着人民对罗马统治的抵触而得到好处,他们也害怕局势的改变会让他们失去既得的地位及利益。是以,当天上的君王来到自己的地方,竟遭到拒绝(约翰福音1章4~11节)。
《圣善夜》(CHoly Night),弗里茨・冯・乌德(Fritz von Uhde),1888年。。(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
《圣善夜》圣家静谧
除了《向伯利恒之路》,乌德还创作了两幅与圣诞相关的画作,两幅均命名为《圣善夜》(Holy Night)。其中一幅是三联画的格式,常见于中世纪的祭坛画,故此格式本身就带有宗教意涵,现收藏于德国的德勒斯登国家艺术收藏馆(Staatliche Kunstsammlungen Dresden)。
这幅作品中的人物身着德国19世纪末的装束,背景为欧式木造建筑,与圣诞给人的印象相近,运用的元素亦较明显。左侧有来访的牧羊人,依循旷野天使颂歌而提灯夜访;右侧有孩童形象的天使聚集,有如诗班端坐吟唱、报告着大喜的信息;中间则是马利亚双手合十,望着躺卧在怀的初生婴孩,头上一环若隐若现的光冕,予人圣像的联想。周遭环境看起来极其简陋,勉强可供栖身,马利亚后方有一男子坐在楼梯的背影,可能是约瑟。
另一幅以《圣善夜》为题的画作,现收藏于德国的肯尼兹艺术收藏(Kunstsammlungen Chemnitz),宗教元素不如前作那么清晰,看似与德国当时的寻常人家无异。男子搅拌着锅内的汤汁,热气缓缓上腾;初为人母的女子绑着两条发辫,侧卧在床榻上,双手交握、面含微笑;夫妻两人目光交会在襁褓中初生的婴孩。与《向伯利恒之路》相同,这幅作品若仅看画作的内容,没有看画作名称,观赏者不易想到是以圣诞为主题的作品,也难怪乌德当代的艺术评论家或教会人士皆感到困惑。不过整体而论,乌德非典型、朴实、聚焦平民生活的写实作风,仍然在当时引发讨论,只是褒贬不一。有些人敬佩他跳脱刻板印象的诠释,也有些人认为过于粗糙,连结耶稣与当代不合逻辑。
无论是褒是贬,乌德的创作理念确实包含他对基督信仰的理解,应无疑义。从两幅《圣善夜》的蛛丝马迹判断,他应是根据路加福音的记载创作。路加福音以大量篇幅呈现耶稣降生前后的事件,其中有很高的比例是人们对救主到来的颂赞、讴歌,因此相比于马太福音记载的不安、肃杀,路加福音记述的圣诞是以欢庆为主旋律。马利亚、伊利莎白、撒迦利亚、天使天军、西面、亚拿接连上场,颂荣救主降生,细究其意涵,有对至高者的顺服、因上帝而喜乐(1章38、46~47节),有看明上帝所施的怜悯、记念所立的圣约(1章72节)。
一如摩西对法老所言,以色列人出埃及是为了事奉永生上帝(出埃及记8章1节),今时拯救的工作也要成就同样的事:「叫我们既从仇敌手中被救出来,就可以终身在他面前,坦然无惧地用圣洁、公义事奉他。」(路加福音1章74~75节)如今主的怜悯已藉着救主降生显明,上帝的百姓蒙恩典而罪恶得赦,越发体会上帝怜悯心肠,叫坐在黑暗死荫处的人得光照,得履平安之路(1章77~79节)。
马利亚与撒迦利亚的歌咏,使人们想起亚伯拉罕、以撒、雅各的上帝将要成就他应许的美事。而天使天军的颂赞、西面的信息,则将我们的视野带到更为宽广的范围,看到救恩是「关乎万民、为万民预备的」(路加福音2章10、31节)。天使隽永的歌颂:「在至高之处荣耀归与上帝!在地上平安归与他所喜悦的人!」(2章14节)表明有一位上帝所喜悦的人出现在地上,是上帝自己的儿子(3章22~38节)。
甚且,耶稣基督完成的救恩,虽然是从犹太人出来的(约翰福音4章22节),范围却将扩及全世界。上帝的救恩、选召、恩典,不再只是以色列人独有(申命记4章7~8节、阿摩司书3章2节),先是给了犹太人,接着给了代表外邦人的希腊人,然后还要给所以因着相信基督而称义的人(罗马书1章16节)。
《圣善夜》(Holy Night),弗里茨・冯・乌德(Fritz von Uhde),1893年。(图片来源/WIKIDATA)
《基督与尼哥底母》(Christus and Nicodemus),弗里茨・冯・乌德(Fritz von Uhde),1886年。(图片来源/WIKIDATA COMMONS)
《基督与尼哥底母》夜论神国
在乌德以圣经为主题的作品中,《向伯利恒之路》与上述第二幅《圣善夜》的识别度相对而言都较低。乌德还有不少作品,描绘人子与穷人、平民亲近,表达耶稣基督对弱势族群的怜悯、对阶级平等的关注。不过也不是没有例外,《基督与尼哥底母》(Christus and Nicodemus)即是一例,在这幅画作中并无中下阶层的生活样貌,学究形象的老人一身整洁的黑袍、修饰干净的花白胡子,房间摆放的书籍、悬挂的灯饰、典雅的窗帘,均展现知识分子的特徵。只见老人托着下巴,正聚精会神地聆听耶稣讲论。
这不是一幅寻常的画面,因为一般而论,是学富五车的老人肩负传道、授业、解惑的职责,然而从两人的肢体语言来看,显然两人立场是颠倒的。这幅画是乌德对约翰福音3章的诠释,从耶稣与尼哥底母的互动可知,他们之间存在知识、理解的落差,致使耶稣询问尼哥底母,既为以色列的教师,何以不明白?
耶稣与尼哥底母的对话有丰富的意涵,致使约翰在他记载的福音中,解释了几个重要的议题。他虽然没有如马太、路加详实叙述圣诞的时空背景、情境氛围,却以有如创世记磅礴的气势直指:「太初有道。」(约翰福音1章1节)他按着圣灵的感动,论及圣诞之所以为圣,是因为这太初与上帝同在、本为上帝的道,如今成了肉身,住在人中间。约翰以有别于马太、路加的论述方式,显明「以马内利」的信息,并见证耶稣拯救百姓脱离罪恶:「看哪!上帝的羔羊,除去世人罪孽的。」(约翰福音1章29节)
道成了肉身,其意义不仅是上帝以人的样式参与、介入这个世界,而且与他的神性捍格不入。至高上帝的第二位格竟谦卑虚己、顺服至死(腓立比书2章7~8节),因此败坏死权,成为慈悲、忠信的大祭司(希伯来书2章10~18节),并带来另一个有别于始祖亚当的生命源头(哥林多前书15章20~22节)。
而生命,正是耶稣与尼哥底母对话的核心。耶稣对这位深夜来访的客人指出,人如果不重生,就不能看见上帝的国。尼哥底母怀疑人要怎么再从母腹生出来,从他的回应可知,他认为的重生乃是肉体的再一次出生(born again)。这与耶稣所说的重生完全是两回事,因为耶稣说的重生,原文是一个复合字,直译是「从上头生」(γεννηθῆναι ἄνωθεν)。因此症结点不在于出生的次数,而在于出生的来源,一如前后文所言,为圣灵所生(约翰福音3章1~8节),为上帝所生(约翰福音1章13节)。
约翰这段对于重生的记载,使我们对上帝国有更完整、正确的认识。我们都同意上帝国的福音是耶稣传道的重心,许多比喻也以此为主题,而人子与尼哥底母这段对话论及的正是「国民」身分、生命的问题。上帝国不仅是上帝掌权之处,也与幽暗世界有不同的特质、规律(马太福音20章25~28节),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上帝国的国民,有上帝所赐、基督所成就的新生命。
当那位从天降下、仍旧在天的人子在地上被举起时,就打败了死亡权势,叫一切信靠他的人不致因亚当之罪而灭亡,反而因信他而得着永远的生命。这莫大的恩典,不在乎人有何功劳,完完全全出于上帝对世人的爱与怜悯,这就是圣诞的故事(约翰福音3章13~21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