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毫无防备地,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抬头惊愕地看着我,很快地;他感染到我的狂暴,怒气也猛地涌进了他的双眼,霜雪随之凝固在眉目之间。我不顾他紧抿的双唇,继续狮吼。在戾气中,等待对应,守候着纷争时,我与牧师,相互狠狠地读着彼此脸上的愤怒。屋裏突然陷入一片静默,年慈赶制教会周报电脑打字脆脆的声响倏地消失。迅即间;我注意到牧师的眼瞳,开始闪动着一种我从没见过,也不认识的影光。
我忽然意识到,是因为我的唐突,刺伤了我和牧师之间的和谐,对我的冒犯及狂怒,他也和我一样,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在用他的心,和他的神在交通问题。他在用他的灵,和他的神在对话应答。我虽不能够了解他和他之间的对话,但他对神一个字一个字的无言倾诉,他对神的祈求,还有他给他的回应,我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每一个字句的来回。
我从来都不信这种神秘。我迅速地思索着,开始紧张地衡量周遭的情势,也用紧绷的神经感觉周遭的气氛,企图找出一点冰冷,给自己有更充足的理由赶快离开,也藉机跳出这沉重的工作任务。我凝神静听,努力搜索这周遭的任何不友善。但是,我只能感觉到,在向我轻柔包围环绕过来的,是一种暖暖的,暖暖的感觉,我不知道是什么,是一种很舒适的力量,让我开始有放松感。
转头,我看到年慈柔柔的背。虽柔顺却坚定又笔直地坐着,背影散发着包容含着谅解,丝毫没有敌意。她明白我的挣扎,她知道我的痛,她有话要对我说,但不是在我蛮横的时候,她重又开始继续着她的打字工作。我快速地用眼角找寻牧师娘的踪影,牧师娘低头听着我的狂乱,我看不到她的脸,在她的四周,也同样洋溢着宽容和体会,她继续喂着,抚弄着小久安,小久安宁静的吮着她的晚餐,在直直望着她的守护,一瞬都不眨天使般的眼睛裏,流露着信任及满足。
『你会感谢我的!』不带着愤怒、责备、失望或不高兴的表情,而是一种温柔的武断,牧师很安静地说:『你也将会感谢,有这么样的一个机会,来造就你自己,你会感谢你藉这个工作机会,在我这边所学到的一切。』既肯定又果断,他的声音和语气都带着一种平静的尊严。我闭嘴不语转身走向牧师娘,精疲力尽地跌坐在她的身边。除了暗自庆幸,因有着神的介入,这个不必要的争吵,能够如此平和的结束,我和牧师一家人这种少见的真摰友情,还能留下仍在四周。却也忍不住惊恐地衡量,今后将面对的种种困难,这实在不是我先前所能预料得到,也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这是我不得不接受的挑战开始。
他是墨尔本台湾基督教会的主任牧师,也极为积极的参与社团工作,凡是社团裏的业务,只要出现了紧急状况,他就一定出马支援补救。他和其他牧师一样的,主持主日崇拜,做生活上的关怀,凡事相信凡事祷告。他和其他牧师不一样的是,他也是墨尔本台湾同乡会的理事,他是我社团义工的工作伙伴,他和牧师娘都也是会在我伤痛时,随时提供可靠的肩膀,及温暖地避风胸怀,让我尽情哭诉,也是我在遭遇挫折时,恢复信心基地中一块坚固的磐石。
『你怎么能蓄长发?这对传统的牧师形象来说,不是叛逆吗?』坐在杨牧师和师母的身边,我终于压抑不住我对牧师外型的好奇。印象中,传统的神职工作人员,是需要有着威严及正直又和蔼的外观。而他,一束长发扎在脑后,握手时,是一脸近乎稚气凡人的诚恳。对我而言,「牧师」一向都是讲台上的家俱之一,从小我跟着母亲上教会,和牧师最亲蜜的接触,是散会之后的握手告辞。现在;坐在初相识的牧师和牧师娘中间,和他们一起共进午餐,是我这辈子从来也没有经历过的忐忑经验,心里暗自盘算着:如果他开始劝我,在被打右脸,还得再将左脸给人家打时,该怎么快速结束这午餐。
在我为争孩子的抚养权,和一大群澳大利亚洋人中的权贵;卷入家事法庭的诉讼官司中,在中国朋友们传统「劝合不劝分」的观念下,有口难言地;在一片漆黑的法令中孤独摸索,独自手忙脚乱地抗辩、上诉,那种强烈地冰封雪冻的被否定感,让我黯然地关上与人交心的门窗,深知我婚姻创痛的医师,要我在宗教裏寻求心灵的依靠。然而;在诉说完我的故事之后,得到的都是千篇一律的『要忍耐,要顺服!』。
几乎没有人能明白,在婚姻中;没有信任及相互沟通,是多么地教人心碎。没有人能体会;需要长期靠大量的抗忧郁药物来维持的婚姻,是多么真实地使人五脏疼痛。没有人愿意知道;在跟随无尽的忍耐之后,那多层难以控制的暴发结果,是多么地令人受伤害。也没有人愿意了解;受封闭式深爱的箝制,不让我在婚姻中成长,是多么地叫人窒息。在面对已然的必需毁灭中,我学着不让自己脆弱,也学着自我执着。所有要我放弃抚养诉讼的劝阻,都会令我消失的比烟雾还快。
『传统是有其优点,也给人安逸,因为不需要改进,』牧师毫不介意我的嘲弄,安静地解释:『但事实上;你我身边有多少事,是随着生活的需要,进而发生不可躲避的必需改变?我接受这种社会型式,我明白每一个突破的难能可贵,我也尊重每一个改变的需要。我知道众人多以外貌取人,在神职的工作中,牧师留长发确实是打破了传统的形象,我是希望以实际行动,来为承袭传统又适度调整传统的定义而工作,我蓄发;是我无声的言语表达。』我用眼睛徵询师母的认同『他不是传统的牧师!』在师母欣然又骄傲的肯定裏,我细嚼着嘴裏的美食和他的言语,悄悄地吞下我的不安宁。
他果然不一样!每当我碰上法庭抗辩准备资料的困难,也因被一再莫须有的诬告而丧失斗志,他要不就是调兵遣将,找来高手教我整理资料,要不就专心地听着我的焦急,师母大多陪着我黯然叹息,他则冷静又满是鼓舞地说:『你是有使命的!孩子也是神赐给你的!你既没有做错事,就不可以退缩回台北去。孩子是需要妈妈的,为什么胆怯?!既已决定起步争夺,你就绝对不能放弃。』而我就总是能挟着焦急和更多的勇气回家,把该准备的资料如期交出,一关又一关地突破前夫种种诋毁,我终于争取到我的两个儿子。一个没有欢乐,没有喝采的胜利。
百废待兴的裏外家务里,光是学看帐单付帐,就把我忙得不可开交,因为在封闭式;享受漆黑深爱的婚姻裏,我根本就没见过帐单。法庭裏孩子们的抚养教育费用争战仍在继续,我面对着上法庭的恐惧还有律师的不合作,儿子们心理上的不平衡………… 告诉自己:『我要站起来!』离婚;让我好像摸到在黑暗裏的玻璃窗,可是;那扇窗却黑的让我看不见任何东西。我安排自己上学念英文,我相信;只有先让自己的英文流利起来,学着认清自己的权利与责任,才能让我自己看见窗外的美景。在那个时候;不论我在生活裏做任何的决定,以仁牧师和秀玲师母都耐心又专注地倾听,真摰地与我分享点点滴滴,给我许多超出凡人常识的智慧话语,对我散发着先知的启蒙作用。
真正发现牧师并不是全职的神仆角色,有时也会下凡来当「人」,是我接下墨尔本台乡会的总干事兼秘书的职位以后。凭空掉下独力制作会讯的任务,盲目又忙碌的编辑、排版和打字工作,给了我一个千载难逢的学习机会,却也令我更加地忙乱起来。牧师和牧师娘全力配合着调兵支援又指点,年慈和同工们精诚地围绕在牧师的身边,对我突然地介入,一点儿都不讶异,只给我一种大家早就在等我回来般地自然,那是我早就渴望的温馨。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对我的无知和学习挫折感的发泄,一点儿都不介意,用真诚的爱层层地包围,耐心地等着我像蜗牛般地探出敏感触角,再伸出与人相处的信心及勇气,和大家一同工作的快乐,一直到现在,仍热烘烘地难离我的身边。
牧师和师母看着也护着我开始另一个新生活,我也看着牧师和师母,从两个大孩子的国度,走进初为人父母的世界。我心目中一向反传统的牧师,现在;也追着初为人父的传统风范,将小久安不离手的宠爱着。在久安的脸上,任谁都能轻易看出师母对牧师的崇拜、完全的奉献和浓情,久安长的跟她爸爸一模一样,连眼神都类似,看着久安咿呀的哭和笑,我几乎也看到牧师的孩提时代。
久安肌肤的雪白是牧师没有的,她亲和友善;比牧师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小久安不太发脾气;使性子。刚会口齿不清的叫爸妈,就『阿们!阿们!』地参与主日崇拜,亲她自己的小手飞吻送别,更是可爱的如同安琪儿一般。看着小久安美丽的成长,黑眼圈在牧师及师母的脸上轮流展现,我们三人总是不用开口,也能在对望的时候,彼此交换着为人父母的辛劳与快乐,那种灵犀相通的默契,没当过父母的人是不会理解的。
日子不知不觉地;在牧师和师母的亲爱中,一天一天地飞过,天空中有时是薄薄的云层,有时是淡淡的星月,有时飘着细雨,有时散着浅浅地花香。不同地四季,不论晴雨,牧师、牧师娘还有台基会的同工们,总是对我散播着同样的情谊,让我心中常怀着一般的笃定,同样地信心。先前的富贵繁华,今日全然皆丢散,几番如梦如烟的苍茫,几回梦裏泪湿枕巾和袖衫,每天醒来,我却仍安然地享受这真摰。如今小聚相邀共享茶香淡淡,我品着牧师和师母如水的友谊,再不提那红尘难写往事。暖茶温温地流过胸腔,柔柔地淹盖着心底伤痕。
我珍惜这患难情谊,也感激这些在困境时曾紧握着的手,暗自祈祷:当明朝年华老去两鬓化霜,眼生雾花齿牙动摇,儿孙也各有江山时,牧师、牧师娘和他们所带领的同工群、年慈还有我,依旧能够围炉长夜话通宵,互邀伴也呼群;同听雅拉河畔的水鸟声,共挽臂更相携;再俯视墨尔本满城辽阔灯海,这份既甘且醇,亦师亦友的情缘,能常聚不散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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