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礽福 2014.09.28
老天爷是王八蛋吗?
冯小刚导演的《唐山大地震》最震撼我心的台词,就是当镜头以俯瞰角度,映着一位母亲站在已成废墟的家园上,在以为全家罹难后,仰天怒吼:「老天爷,你王八蛋!」所有关于苦难的神学讨论,其实就是一个围绕着老天爷是否王八蛋的讨论。不过当我们将「老天爷」换成耶和华、上帝、耶稣等字眼,很多基督徒就受不了,感到冒犯、亵渎。但人穷则呼天,身处苦难者骂老天爷是王八蛋,并不希奇,也值得同情,我们千万别因「护主心切」而否定,以至指责受苦者的真实感受。
朋友多年前向作家高行健传福音,饱经忧患的高先生说:「人生太苦,很难信主。」朋友说:「就是太苦,才要信主。」我认同后者,谅解前者。太苦,有时真的很难信主,所以亚古珥求主:「使我也不贫穷也不富足;赐给我需用的饮食,恐怕我饱足不认你,说:耶和华是谁呢?又恐怕我贫穷就偷窃,以致亵渎我神的名。」(箴三十8-9)
保罗说:「我知道怎样处卑贱,也知道怎样处丰富;或饱足,或饥饿;或有余,或缺乏,随事随在,我都得了秘诀。我靠着那加给我力量的,凡事都能做。」(腓四12-13)但对蔗民来说,现实却是,我们既不擅于处卑贱,也不擅于处丰富;或饱足,或饥饿;或有余,或缺乏,有事没事,我们都容易失却方寸;面对那沉默寡言的上帝,更茫然若失。
有些人认为苦难的存在与上帝的沉默,正好证明上帝是不存在的!别说不信主的人有此论断,连信主的人也难免满腹狐疑。
勉强自己继续相信
如何跨越这疑惑呢?真真不容易!疑惑可能一直存在,你只能游说自己:一个上帝不存在的世界,比一个上帝沉默的世界更加可怕。
然而对蔗民来说,那种「谁该死谁不该死」、「为何上帝要容许苦难」、「苦难有何启示」、「有苦难是否代表上帝就不存在或者上帝是邪恶的」,诸如此类的神学问题,往往不是他们真正所关心的。不是不问,而是他们所图的,其实是一个能让他们在苦难中撑下去的说法,至于这个说法是否经得起知识分子的批判,并不重要。蔗民信仰,往往如是。
也有些人,死中求生,连个说法也不需要。小说《活着》(余华着,电影版由张艺谋导演、葛优主演)就讲出小老百姓在充满天灾人祸的世界里,如何苟且偷生、委曲求全。为甚么那么多苦难?不知道,也没想过要知道,反正逆来顺受。为甚么要生存下去?不知道,也没想过要知道,反正好死不如赖活。生存,就是为了生存下去。
至于我这种属于九型人格中的快乐主义者,整天嬉皮笑脸,从小就被批评为轻佻、肤浅、不认真。所以抱歉说句实话,人间的苦难不会太长时间影响我的心情,也不会使我质疑上帝的正义与存在。当然我也需要一个说法,好让自己安然苦中作乐。
信仰陷入失语时
我处理苦难的逻辑很简单。首先,我不会因为苦难的存在而否定上帝的善良,因为一旦假设上帝是邪恶的,就会出现更棘手的神学问题:为甚么人会比上帝更善良、正义、正直、有智慧、有爱心?这个问题的棘手之处在于解释的责任落在我们身上,变成我要解释为甚么自己会比上帝更善良、正义、正直、有智慧、有爱心?难道又要搬出那套绝对的权力使人绝对的腐化的理论套在上帝身上?有无搞错?!
所以,蔗民是在相信上帝是善良的前提下,关心苦难,寻求启示;即使答案费解,也不致对上帝咬牙切齿。
其次,苦难的存在虽然使人质疑上帝是否存在,然而一旦上帝不存在,人就无法确立其独特性。面对无垠的宇宙,想到人类对大自然的破坏,就感到人类不过是地球的寄生虫以至害虫。于是,一场地震使整条村的人都死了,跟你歼灭家里白蚁穴那种生灵涂炭的程度,根本没有分别。我们问「大水泛滥时如何自处」,就跟白蚁问「杀虫水(杀虫剂)泛滥时如何自处」意义相同——就是同样没有意义。你认命吧,上帝不存在,人命就跟蝼蚁一样贱!
如果上帝不存在,灾难时,人类要选择雪中送炭还是落井下石,就变成道德品味的抉择,而不是无上的道德命令。然而,在每次灾后自发性救援义工当中,我们发现,有信仰者的比例都是偏高的。面对特大的灾难,我们往往陷入信仰失语症,不知如何解释上帝仍旧正义。也总有不少人急于以口舌来否定上帝的存在。我们只能以行动来践履上帝的慈爱,见证上帝仍旧在场。面对天灾人祸,相信上帝存在,比起否定上帝存在,能够更有效、更有意义地帮助受灾者渡过逆境。
当然我们不一定要选择基督教信仰,不过像我这种从民间宗教改信基督教的人,早已厌倦了民间宗教充满咒诅的信仰形态。我看我妈拜神多年,却没有得到心灵平安,只不断担忧会否在这事上或在那事上触犯禁忌招来惩罚。基督教是否「灵验」、如何「灵验」,可以再作讨论,但至少这个信仰强调上帝要拯救人、赐福人,将这个世界拨乱反正。
以屈求伸的蔗渣板
我认识一位姊妹,儿子生来有点问题,身旁的朋友怂恿她去泰国拜白龙王。她的信心有没有动摇过呢?有的。她最后有没有去拜白龙王呢?没有。但不是因为上帝出手医好她儿子,或者她证实白龙王不灵验,而是思前想后,她感到相信上帝或许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改信其他宗教信仰应该是一个更坏的选择!至于她的推论过程是否合乎逻辑辩证,容可再议,反正她就是这样一年一年撑下去、熬下去。儿子的情况没有甚么改善,她的信心也不足以上台讲那种「苦难是变相的祝福」之类的见证。但她大概不致否认,生活中仍有点点滴滴的恩典,使她可以勉强自己继续相信。最终是信仰守住了她,还是她守住了信仰,实在很难说。
她就是个典型的蔗民信徒,生命的强度、靭度皆有所不足,却遭逢那挪不走、减不轻的苦难;彷佛力不能胜,却一直撑住。与上帝爱恨交缠,一方面抱怨上帝不施援手,慨叹神迹稀少;另一方面也从信仰里支取力量,渴求与主连合。日子就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度过,情况时好时坏,心情时好时差,灵性时高时低。小胜后大败,小败后大胜,就好像看电视剧,这一集陷于谷底,下一集绝地反击,再下一集乐极生悲,再来一集则否极泰来。结果是喜是悲,端看故事要在哪一集停止。由于反来覆去,乏善足陈,现实世界的镁光灯绝少向他们投射。
我们都见过蔗渣板书柜,比起实木,蔗渣板真的很糟糕,承托力不足,很容易就弯曲下坠。但很奇妙,蔗渣板无论如何弯曲,却从不折断——起码我所认识的人都没有看过。何况我们都懂得,待蔗渣板弯曲至某个程度,就会把它上下倒转来使用。然后,就是一连串「下坠—倒转」的过程,没完没了。
上帝的沉默寡言,使我们难以得悉他为何沉默寡言。然而上帝若真实存在,我斗胆说几句话:可以当实木,没有人想当蔗渣板,可以当信心英雄,没有人想当小信的人。在信心英雄享受其因信心而得的奖赏时,那些在不信之中仍勉强自己继续相信的人,何尝不是上帝眼中的瞳人?有信心的人有信心,当然是恩典,当然是榜样,当然是鼓励;但有信心的人有信心,乱用一点语理分析来看,有何稀奇?没信心的人勉强自己继续相信,才是对荒谬人生的一种反击,勉强也该算是神迹吧!这何尝不也是对其他失去信心者的安慰与声援?
人世间很多的问题都又大又难,我们只能在没办法之中找办法,只能在不信之中勉强自己继续相信,如同那位儿子被污灵附身的父亲,向主喊叫:「我信;求你帮助我的不信!」(可九24;和修版)对受苦者来说,或者很难认为相信上帝是「最好的选择」;但相信上帝,总不会是更坏的选择吧——这是我这个不济事的传道人,面对受苦者时,尚能安心说出口的话。
人生有时就像块蔗渣板,不坚固,却实用,不断死撑,反正撑到归西就上天家。
校园杂志 2014/3、4月号∣56卷∣No. 2
漫漫长路
土司・草莓・恩典
骨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