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廖乃慧 2017.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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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让生命发声》这本小书中,很意外地编入一篇小文章,作者谈及忧郁症。他为什么写这篇具告白性质的文章?是因为卢云神父(Henri Nouwen)去世了,有人以「负伤的治疗者」(Wounded Healer)为主题,邀请与卢云有交情的作家来写文章。既然与「负伤」有关,提笔撰写纪念文章时,巴默尔觉得他不能不谈及个人最深的伤痕。
卢云有生之年,巴默尔从未在他面前提到自己有过忧郁症的时期,而卢云却是大方地在书中一再提到忧郁症怎么攫住他,而他怎么把这一切化为祷告,在深刻的痛苦中依旧向上帝呼求。
为什么一个如此优秀的学者,会在他壮年的美好岁月,两度陷入忧郁症的低谷?为什么在那些时刻他会被求死的念头缠住,人累到极点,无法安歇,却以为只有死亡才能叫人得到安息?为什么知名的英国女作家伍尔芙(Virginia Woolf)后来因为忧郁症的引诱而终于实践她的自杀计画?
巴默尔觉得这一切好像谜一样,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而终究活了下来,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能在事情发展得更糟之前做对那些事。
有一段对话,令巴默尔印象十分深刻。他有一次接待一位成年后长期与忧郁症抗争的女性,两人分享信仰课题良久,她用很愁苦的声音提问:「为什么有些人自杀了,有些人却痊愈了?」
巴默尔很小心地思考这个问题,想来想去,没有更好的答案,他只能诚实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这位女性离开后,巴默尔心生悔意,为什么他不能讲些比较有鼓励性的话,哪怕不真实?
几天后,他收到这位女性的来信,她说那天谈话留给她最深刻印象的,就是那句「我不知道。」因为巴默尔说他也不知道,她发现自己可以不必再苦苦论断自己何以长期忧郁,她也停止认为上帝正在论断她。看来她的忧郁好了不少。
巴默尔领悟到两件事:首先,面对忧郁症病人,我们要说真话。第二,忧郁症逼使我们放弃简化的答案——无论是「宗教性」或「科学性」的。
接受忧郁症是件神秘的事,不等于我们就被动或什么都不做。「这指的是我们步入一个看来好像很陌生、有许多无形力量在运作的地方,但其实在那里你会遇见那个埋藏得最深的你。你得等着、观察、聆听、受苦、收集关于你自己的资料,然后根据你所知道的做出选择,无论你觉得那样的决定有多难。就在你每天选择做一些可以让自己亮丽起来的活动、抗拒那些让你衰颓的活动,你就一天一天地慢慢回复过去的健康与力气。」
由周边向内看
一个患忧郁症的人需要别人帮他什么忙?别人可以怎么帮上忙?
巴默尔能够说的,就是当忧郁症发作时,他实在不能想起谁在,谁不在。形容忧郁症最核心的话,就是「失去联系」——没有能力跟周遭取得联系。
他想起探望他的人都是出于善意而来,总比那些避开他的人还强。可是他们用意再好,也不过像约伯的三个朋友,要向约伯表同情,却令约伯陷入更深的忧郁。
访客会说错什么话?「今天天气真好,为什么你不出去吸收可爱的阳光,看看美丽的花儿?你出去散散心,心情就会好多了。」
巴默尔听见这样的话,头脑告诉他,天气的确很好,可是他的感官已经不能体验到那些花儿的美丽,阳光的灿烂。忧郁症就是一种病,让你不只跟别人失去联系,也跟自己的脑袋、感觉失去联系。当有人建议他去散步让心情好些,只会提醒他「失去联系」的状况,心情就更恶劣了。
有的人来看巴默尔,直肠直肚地告诉他,「巴默尔,你真是一个好人。你写作能力那么强,教书也教得那么好,你帮助了那么多人。你想想那些你做过的好事,心情就会好多了。」
这样的说法,令巴默尔更加沮丧,他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坏」,他心想:「又多一个人被骗了。他们只看见我的形像,没看见我的实质。如果他们看见真的我,马上就会掉头而走。」忧郁症的其中一个状况,就是让你的自我形像与公众面具之间的联系中断。
还有一种人,他们一开口就说:「我完全知道你的感受⋯⋯」,不管他们后面说了什么,反正巴默尔一个字也听不进了。有哪一个人可以宣称他完全理解另外一个人的秘密?这种刻意表示认同的手法,让巴默尔觉得更加孤立。「失去联系已经够糟,但总好过这种虚假的联系。」
要接触患有忧郁症的人,必须面对一件很痛苦的事,就是你没有办法「解决」那个人的问题,你只能站在那里,观看,知道这一切是个奥秘,你此时没有办法明白,也不能改善。你不能因为自己给了忠告,心里觉得好受多了,就认为你做了什么好事。
可是站在那里,又能怎样?你站在那里,什么忙也帮不上,什么忠告都轮不到你来说,因此感到无助、没用,其实你已经开始感受到忧郁患者的感受——他很无助,觉得自己很没用。
还有什么稍微有建设性的事情,是别人可以做的?巴默尔想起他有一个可爱的朋友比尔,每天下午都到他家,替他做脚底按摩。比尔不太爱说话,说的话却很能反映巴默尔的状况。比尔会说:「我感到你今天有挣扎。」或者「我感觉你现在比较强壮了。」有时候巴默尔就算觉得说中了,也没有能力回应他,可是比尔在那里,让他感觉到有人看着他,有人知道他的情况。
恩典在哪里?恩典是以寂静的脚步声来到吗?如果错过了,会怎么样?
有一首在天主教聚会常唱、且在残障者的家人支持聚会中列为排行榜的诗歌You are Mine,是David Hass所写,用第一人称传达出上帝愿意怎么临到软弱者,似乎非常贴切巴默尔后来遇见的事。歌词这么说:
I will come to you in the silence,
I will lift you from all your fear,
You will hear my voice,
I claim you as my choice,
Be still and know I am here.
巴默尔第一次经历忧郁症时,有一个无眠的夜晚,他清楚地听到一个声音说:「巴默尔我爱你。」他知道这不是自己想出来的,因为那个时候他内心充满对自己的恨及消极的想法,不可能对自己说安慰的话。
上帝的恩典就在那样的时刻临到他,可是他的忧郁症重到他无法领会这话有什么意义。后来他终于明白,那不可思议的恩典,正显示了他如何深切地需要这样的话。
在里头向外面看
怎么走出忧郁症?在什么都做不来的时候,当然需要就医,需要服药,需要辅导。巴默尔坦言与他的两个精神科医师处不好,如果他有能力反击的话,他真想臭骂他们一顿,因为他们对于人的灵魂深处,好像没有一点认识。后来他遇到一个很令他受惠的辅导员,经过长时间的聆听后,给了他截然不同的角度,辅导员告诉他,这是他的属灵历程。
请读者不要对号入座,每个忧郁症患者都有不同原因,有些是生理的,有些因环境促成,也有两者兼具的。巴默尔知道自己陷入忧郁比较是因环境促成。
巴默尔个人的许多因素,恐怕与大家未必相似,辅导员经过长时间聆听,问他一个问题:「你好像觉得忧郁症是一个敌人,他按手在你身上,要把你击垮。你想,你可以把他当成是朋友,当他伸手要把你压下来,其实是要让你坐在一个很安全、可以站立的地面吗?」
巴默尔在忧郁症手里,吃了那么多苦头,听见来者是友非敌,不只啼笑皆非,而且还有点受辱的感觉。偏偏被他说中了!
他不愿意面对的事,如今追上来,不论是他的局限或礼物,负担或本钱,黑夜或白天,过去不肯面对的,现在要他认回,让他知道他究竟是谁,可是他太忙了,不予理会,总是选择走开。这个被忽略的朋友,仍旧向他喊话,跟着他。他再不理会,这朋友就开始向他扔石头,或者用棍子戳他,他仍旧不理会。实在没办法了,一个名叫「忧郁症」的炸弹扔了过来,不为炸死他,只是要出最后一招,让他回过头来问:「你要什么?」
巴默尔觉得这个如影随形的,应该就是牟敦所说的「真我」。这不是头脑上你认识的自己,不是道德方面遵照你意志去活出的你,这个「真我」,是上帝老早就种下的,按照上帝形像所造的,让你成为那个他所造的你。
巴默尔发现,当他回头去问:「你要什么?」他就开始一点一滴地痊愈了。
往下走的方向
最奇特不过的是,当巴默尔终于能够回头问:「你究竟要什么?」他获得的答案是:我要你拥抱这个走向地狱的旅程,把它视为走向自己(selfhood)的旅程、走向上帝的旅程。
上帝岂不是在上面的?为什么走向上帝的方向竟然是往下的?
20世纪神学家田立克曾经这么形容过上帝:「存有者的大地」(Ground of being)。
往下走,会逼使你走入地下。地下有危险,但也是生机处处。进入地下,我们被逼发现,原来我们的己(self)不是出众的、顶特别的、优越的,而是掺合了善与恶、黑暗与光明,就像别人一样。巴默尔实在不晓得再用什么词语来描述地下的境况,但无论如何,他知道那里就像磁场一样有许多磁力在运作,而上帝的能力在那里仍旧运行。
好些年之前,有人曾经告诉巴默尔:属灵生命的核心是谦逊。他欣然接受这个洞见,心里喜孜孜认为自己是谦逊一族。可是这个人没有加上注脚,原来通往谦逊的路上,是会遭受羞辱,被带到一个卑微的地方,失去你一切的能力,连向来往自己身上覆盖的防卫系统,也都撤了下来。在那样的地步,你感到自己曾遭欺诈、空洞洞的、超级差劲。可是生机就从那里展现,从前你不曾认识的谦逊,悄然萌芽。
属灵旅程充满吊诡,其一就是:那个把我们带到卑微地步的谦逊,其实是把我们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在那里可以站立,可以坐下,非常的稳,接下来你会被带去一个更加稳定、整合的己。用巴默尔的话:「有人问我从忧郁症走出来的感受是什么,我只能说:我第一次感觉到能够做回我自己,回到地面,就好像回家的感觉。」
「我如今知道我有软弱,也有强壮之处,我有给人家添麻烦的地方,也有很优秀的强项,有黑暗面,有光明面。我如今知道要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就不能抗拒任何一面,而是得拥抱全部的我。」
整合
究竟巴默尔作为一个忧郁症的过来人,给了我们什么洞见?
忧郁症是否可以避免?
要走出「忧郁镇」是否可能?我故意用「镇」这个字,因为患上忧郁症的人,就像巴默尔所承认的,属于另一个镇,那里没有阳光,没有鸟语花香,没有令人食指大动的美食,没有与外界相接的电缆或电话,失去了原先有的人生乐趣,有的是对自己的指控、厌倦与失望。
什么时候才能脱离这样的苦海?
究竟你要摆脱的是什么?想逃避的是什么?
我们需要恩典,对己说话。
我们需要接触真我,容许那长期被忽略的真我,告诉你他是谁。
我们需要拥抱自己的不如人之处、不如意之境遇,也需要拥抱自己曾经被称赞过、但却为了谦虚而故意淡忘的强处。要拥抱自己虽然自视对群体或家庭很有贡献,可是也带来无可避免的麻烦,别人经年累月在包含、容忍。我们人生中的黑暗面与光明面,全都需要像收养孩子一样,无论会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与基因,我们都认了,知道他接下来的一生与我们的信誉结合。我们不能把他赶出去,因为我们已经决定收养他了,让他做我们的一个成员。而如今,要收养的,是「己」,是长期希望我们好好承认他有完整的存在的那一位。你愿意拥抱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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