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最早收到的圣诞节卡片,必定是远在故乡的父亲寄来的。十多年来,总是那种打开就唱〈铃儿响叮当〉的圣诞卡,那首“Jingle bell, jingle bell, jingle all the way”的圣诞铃声,伴随着我度过了一个个温馨欢乐的节日。直到前几年,父亲走遍大街小巷,再找不到会唱歌的圣诞卡,店员小姐告诉他:“阿伯,现在工厂不出这种卡片了。”父亲又开始“圣诞老公公与雪车”系列。
一年年,父亲的雪车越来越大,载的礼物越来越多,似乎他想把心中的爱,都托圣诞老公公送来。今年的卡片足足有三十七公分高,打开来是一辆立体的糜鹿雪橇,我的朋友戏称之为“世界最大的卡片”。卡片上那慈祥、白眉、笑咪咪的老人家,就是我现在心目中父亲的形像。然而很久以前,我们的关系并不是都这样亲密的……
父亲正如他那一代的人,外表是严肃的,不太会对太太、女儿说甜蜜话,只是他一些细微的行动,常带给我极大的安全感。记得小时候,每天晚饭后他和妈妈会牵着我的小手去散步,一齐数天上的星星。有一次我们在星空下观看五彩绚烂的烟火怒放,那是我童年美丽的回忆,也是我一辈子喜欢看烟火的起因。
父亲念完专业技术学校,几经辗转换到一个稳定的公家机构,有一个赏识他工作尽职的好上司,就一直安安稳稳做事。在他的世界里,原以为只要奉公守法,照顾妻小,栽培儿女成为社会上有用的人,这就是一生的满足。没想到他四十七岁、我十九岁那年,苦难以疾病和死亡的方式,临近我们家!
母亲因癌症去世时,我正念大学二年级。在那一年多里,父亲眼看着病痛折磨爱妻,看着她的身体一点一滴渐渐消残。父亲曾经在绝望中呼求那位看不见的上帝,恳求他拯救妻子。上帝沈默,爱妻殒逝。从此父亲不再相信有神,他只信靠自己。
母亲去世那年,我和大妹、弟弟都在远方求学,只有十一岁的小妹和父亲住在家里。我们姊弟三人每个周末轮流坐火车回家,帮忙整理家务、洗衣烧饭。大约从这时候起,父亲开始给我们写信。他的信诸多叮咛、嘱咐,总以“宝贝女儿收信平安”起头,以“父亲敬上”结尾。记得大学毕业那年,我还笑着向朋友抗议,因为父亲在信上仍称呼我“宝贝”呢!
父亲真正让我从言语中体会到那浓烈的亲情,是在我来美国念书,身处异乡的孤单的日子里。初到美国那年,我写了一百多封信,很多是寄给父亲的。电话联络的时候,他那急切的关怀亦溢于言表。亲情就成为异乡岁月里,我心中宁静的港湾,陪伴我度过那段文化冲击与经济窘迫的阶段。也是在那样的时刻,我深深体会到:世上亲情终究无法超越时空,唯有天上的父亲,是我永恒的倚靠与盼望。
人生的脚步愈来愈急促,我从研究所毕业、开始作事,后来也经历属于自己的灾难。这次我蒙上帝医治,从九死一生的车祸中重新站起来。但父亲心中那个旧伤痕仍未愈合,他相信是美国进步的医术及女儿的坚强救活了女儿,而不是神迹。
1999年台湾“9.21”大地震时,父亲已七十岁,是台北市的独居老人,住在一座独栋大厦第七层。那夜天摇地撼,一片漆黑,父亲一辈子坚持的自信终于被彻底摇掉。他而且患了严重的“灾后恐惧症”。有二个多月,他不敢自己独住,只得搬去大妹家。
但他仍害怕留在高楼内,白天就拎个小包袱,到公园或植物园内四处游荡,直到天黑,才不得不回家。他早已不敢坐电梯,只能一层层爬楼梯。但那恐惧感愈来愈深,到后来他甚至没力气爬四层楼回女儿家。他每上半层楼梯就已两腿无力,心跳加速,要休息很久才有力气继续走上去。
至此,父亲不得不面对自我的极限,伸手去接纳那位他曾经因伤心过度而拒绝相信的上帝。父亲信主后得到极大的平安,在不断祷告及倚靠中,逐渐克服心中的恐惧,慢慢地又恢复往日平静的生活。
去年夏天,当我和父亲正在一栋高楼上时,台北突然又地震。父亲惊呼:“耶稣救我!”我立刻为他祷告,很快他就平静下来。后来从上海飞往香港的飞机上,因台风过境影响气流,飞机震动厉害约有半小时之久。父亲双手紧紧抓住座椅把手,我就握着他的手,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上,一路唱着〈奇异恩典〉、〈野地的花〉。诗歌和祷告渐渐消化他残存的恐惧感。从此,他对上帝的信靠更深了。
握着父亲消瘦的手,我想到的是生命的短暂与匆匆。浓浓的亲情曾经是我安全感的支柱,及心灵停泊的港湾。曾几何时,我心目中的强者,如父亲,也因苦难和岁月逐渐萎缩,无暇自顾。而当我以为是独自漂泊异乡时,却在德州夏夜的星空下,与永恒的神相遇。从此一路上,天父的手就牵着我,正如小时候父亲牵着我。
于是,从世上最珍惜、宝贝我的父亲身上,我体会到天父那份更超越、深广,且永无止尽的爱。父亲的爱,竟为我指引了一条通往天家的路!
作者毕业于台湾大学商学系,在美国取得会计系硕士学位并专业会计师执照,现居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