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

【作者:歌珊越过急涧山岚 2007.03.11


妻子回忆说,她永远忘不了那天清晨我推着儿子走进开刀房、厚重的钢门关起来的那一刹。那是小悯出生的第八天,除了睡就是吃;他动心脏手术的一早必须空腹,哭闹地想要吃奶,妻子着急地解开衣扣被护士制止,泪水直流。我看着那小小的身躯在大而冰冷的手术台上,心里一阵又一阵紧。

向麻醉师鞠躬致意后,我退出开刀房,儿子的身影彷佛就在前面黑暗的通道,正把我们引向一个从未涉足过的地方。在小悯出生的第三天,祖父母欢喜地赶来医院探望,我们也准备打包回家。出院前,院方安排超音波检查,起初我们不以为意,等到医生告知小悯可能有心脏「大血管转位」(TGA)时,才知道事情的严重。医生解释说,婴儿心室的主动脉与肺动脉完全颠倒,合并其他两种先天性心脏病,若不处理,快则一周,慢则几个月一定会死。医护人员试图安慰我们;妻子抱着我痛哭失声,接着大女儿放学赶到医院,看了正在昏睡中的弟弟一眼,也哭了。

为什么?我跟妻子都没有心脏病史,双方家庭成员所生的子女也相当健康;为什么是我儿子?我遍寻有关「大血管转位」这种疾病的资料,也许市面上的出版品过时,书上不是说这种病是不治之症,就是隐约地说目前外科手术矫治并不成熟。

开刀前的漫长等待,让我们经历前所未有的恐惧。妻子正在坐月子期间,但坚持每天来医院探望孩子。他躺在玻璃箱内,胸腹粘带连接着监视器的细线,很快地我们学会看仪器上的心跳、氧气浓度。当为小悯开刀的医师为我们说明手术过程后,真正令人担心的事才开始。这个手术必须锯开婴儿的胸骨,剪断接错的两条心脏血管再缝回去,同时对细如发丝的冠状动脉进行重植的工程。缝补心脏的阶段,患者的全身循环暂停,抽出的所有血液由体外循环机运作;低温麻醉让小悯呈现假死状态,手术大约八个小时,但真正关键只有20至40分钟,若来不及完的话则有生命危险之虞。回头审视身上布着管线的新生命,四周嘟嘟作响的监视器,及偶而传来一个与小悯相同病症,手术十分顺利却在两个月后猝死的消息,不断地骚动我们的心思。

手术室外我祈祷。医护人员进进出出,吱喳的人声在四周环绕着。义大利作家Giuseppe Pontiggia的《重生》描写一位拥有残障小孩的爸爸内心的种种挣扎,此刻在我耳边响起:

「这些孩子们诞生了两次:他们必须学习在一个第一次出生时比较困难的世界里行动;第二次,则要依靠你们,依靠那些你们所能给予的。他们将二度诞生,而且过程将会是最苦恼的,可是到最后,可能对你们自己,也将是一个重生。」我还有机会给予吗?是那一个瞬间,他的胸骨被切开?在什么时候他的心脏停止跳动?重新缝上血管的心脏还能运作吗?

再一次,我问:「为什么?」

在深夜,在无数病床守候的时间里;「这人生来是瞎眼的,是谁犯了罪?是这人呢?是他父母呢?」(《约翰福音》九章2节)我开始后悔是不是我在妻子怀孕时曾经让她伤心?苦难对任何人无疑都是奥秘;它往往超过常人所能控制,漫无目的地突然找到了你。耶稣不回答,他拒绝只做哲学家。《希伯来书》曾说:「因我们的大祭司并非不能体恤我们的软弱。」(四章15节)希腊文的「体恤」(sympathetic)与拉丁文的「怜悯」(compassionate)同义――表达了神自己与我们一样,曾饱尝受苦的真正滋味;他满足了我们对痛苦的质疑及对意义的渴求。

小悯的病为我们开启了另一篇恩典的大门。我开始对病痛中、带有残疾的孩子感兴趣。儿子在加护病房的邻床是一个罹患脊髓性肌肉萎缩的婴儿,七个月大;他的父母一日多次为他拍痰,他总以一双早熟、充满泪水的大眼来回报。他的母亲说这个孩子二次拔管失败,而这种罕见疾病目前无药可治,只能让他自然死亡。「我们无法出院了。」在医院的休息室,另一位妈妈告诉我们,她三个月大的孩子发现恶性肿瘤,院方动手术又缝合:「医生不敢动手摘除,因为肝脏的血管布满在肿瘤表面,怕一不留意,小孩就会成为植物人。」几句打气的话永远不够,同理心也有时而穷;我祈求神医治的能力,能陪伴许多受苦中的孩子及家属度过孤单、弃绝与消沈的每一天。

又有一回,我在医院的电梯出口遇到一位妇人;她递了一只玩具鱼作势要送给我,我一时迟疑。妇人自我介绍:「我是周大观的妈妈……。」她解释自己的孩子在这个医院住了一年多,甚至还做了右脚截肢手术等。我想起了这位勇敢的抗癌小勇士及他的诗:

贝多芬双耳失聪,
郑龙水双眼失明,
我还有一只脚,
我要站在地球上。
海伦凯勒双眼失明,
郑丰喜双脚畸形,
我还有一只脚,
我要走遍美丽的世界。

周大观走了,来不及完成梦想!他的母亲为儿子成立基金会;周妈妈说,她深切地了解病人及其家属的心情,常常回来医院,送些小礼物为他们加油。

是那一个男孩在熟睡中为我张开他温柔的双眼?现在,他正对着我微笑。在这短短的一刻里,彷佛我们在永恒早已相识了。

本专栏与《校园出版社《书飨》校园杂志》合作


上一则下一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