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柯志明 2023.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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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逛边谱书店,偶然看到《忘了自己是动物的人类:重思生命起源的历史与身而为人的意义》(How to Be Animal: A New History Of What It Means To Be Human,陈岳辰译,台北市:商周,2021)这本看来似乎有趣的书,因与动物思想以及人性论有关,故买回用几天零碎时间很忍耐地翻完。感想是,这是一本思想浅薄的炫学杂谈。
作者Melanie Challanger在书中不断东拉西扯许多人、书、文字、观点来铺陈她的论点,即:人就是动物,人应当大方坦诚自己就是动物,且应好好学习如何当动物,不要自以为有别于动物的什么特质(如理性、灵魂、自我、人格、尊严、道德等)。在她看来,一切人(应说西方人)造成的问题都因于人不正视自己就是动物这一事实;不然,依她的论点,什么问题都没有,至少可迎刃而解,包括现在正方兴未艾之AI科技所引生的巨大挑战。
自从达尔文于1859年出版《物种起源》之后,宣扬人「只是」动物之说已是大学菁英学者所成功建构起来的当代主流文化,一点都不新鲜。作者只是浮沈在这个潮流里的一个想要自我炫耀的小泡沫,但很不幸全书既没有历史,也没有严肃的学术讨论,更没有任何证成自己论点的论证,只是不断掉书袋地讲些想当然尔的空话。
她认为人类(其实是西方人)文明的整个问题(包括对自然的伤害破坏)都肇因于人不想承认自己就是动物,而自以为本质上不同于且高于动物。例如,她认为1960年以来黑猩猩的数量已经少了一半,而人类却一直未对此采取任何挽救的行动,之所以如此的主要原因是人始终认为自己与黑猩猩之间有着劳不可破的藩篱,也就是人与它们之间有着本质差异。换言之,如果人类能直视自己就是动物,与其他动物无异,那么人就不会如此对恶待黑猩猩。
但证据何在?论证何在?
这种论调十分流行,许许多多达尔文主义者认为,人之所以对非人类动物(nonhuman animals)如此无情,其主因就是人不知道也不承认自己与动物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亲缘关系;换言之,人若知道或承认自己与非人动物其实是演化长河上的亲戚,那么人对非人动物的歧视与伤害应可消除,至少会减少。
许多反种族主义者也以相同的逻辑,根据人类基因研究成果,批判种族主义者歧视「非我族类」(如白人歧视黑人)的谬误,即这些歧视者不知道他们与被歧视者之间其实比他们所认同的种族有着更亲近的遗传关系;言下之意,只要他们知道其实与被歧视者是近亲,那么歧视与迫害应可消除。
但这种达尔文演化论的亲缘伦理全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想。如果达尔文演化论的亲缘关系为真,又亲缘关系能消除恶行,何以动物世界满是血腥残暴的生存斗争呢?何以同种类的动物仍相互吞吃伤害呢?何以人类许多恶行都发生在同一家人、家族、社群、种族之间?为什么人类总是一再对自己的家人、亲人、鄕人、族人施暴行恶?二十世纪的共产极权国家(尤其中国)的斗争屠杀史血淋淋地告诉我们,他们残害最多的正是自己同一国族的同胞亲友,在此,亲缘提供了什么保障吗?完全没有!
反过来说,难道我与某人或某物没有亲缘关系,我就可以放心对之行恶了吗?难道我与土地、空气、水等自然物或书、绘画、雕塑、建筑等人文作品没有亲缘关系,我就可以任意对待它们、践踏它们了吗?显然不可。我虽与它们没有遗传关系,我仍应善待它们,敬重它们的价值。
认定物种间是否有亲缘关系是生物科学研究的成果,但这无必然性,可误,可修订,不足以成为道德判断的可靠根据。这些亲缘伦理论者似乎忘记了独裁暴君也常利用后来被否证的生物科学研究为他们残害同种同族人背书,如纳粹所为者。
这位作者口口声声要我们不要忘记自己是动物,要我们学习怎么当动物,并不断批评人类种种彼此残害又伤害动物与自然的恶行,可是她又承认自然世界本身无所谓道德,自然本身不在乎也不关心是非善恶。既然如此,人若好好贴近大自然「认命地」当生生灭灭的动物,又何必在乎是非善恶呢?又何必在乎如何对待其他动物呢?
今日,这种东引西引看似有学问实则似是而非、杂乱无章、思想混乱的书到处流窜风行,甚至被胡乱吹捧推荐,人不但不会因此变成「纯真无知」的动物,反而成了极自我中心、目中无人、无是非善恶、整天胡闹瞎闹、为所欲为的坏鬼邪魔。
我完全同意,人就是动物,天生有不可根除的动物性,也无法不受其动物性限制(何止动物性!我们连物质性都无法脱离),与整个自然世界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我也同意,人应清楚意识到自己的动物性、肉体性甚至尘土性而常保谦卑、节制之心,不自大,不自我中心,且不断寻求自我超越。
但我完全不同意,说人「只是」(nothing but)动物,与其他动物无本质差异,故「只」应视自己为动物。动物会在乎自己是不是动物吗?动物会在乎自己有没有善待其他动物吗?动物会说服别的动物应当好好当动物吗?动物需要思辩其他动物的权利以及自己应如何对待它们的义务吗?当然不会,但这并不是它们的耻辱。
我认为,任何以否定人有别于动物之独特人性而为动物说话、伸冤、报屈甚至追讨公义者都不成立,都是胡扯瞎说。正好相反,除非人有别于动物的独特人性,并对这个地球家园背负着其他动物不可能背负的独特生态责任,否则说服人应爱动物、应人道地善待动物就毫无道理可言,人也无法因此而能合情合理、有情有义地爱动物。
其实,这本不断劝人「如何当动物」之书本身就自证人本质上就不只是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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