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熊璩 2003.11.09
如果在我內心有一種慾望,是這個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沒法滿足的,一個可能的解釋就是,我是為著另一個世界而造的。
“上帝不過是父親形像的完美化。”(弗洛伊德《圖騰與禁忌》)
“我相信基督教就好像我相信太陽已經升起,並不僅僅是因為我看到了它,乃是因為,從它我得以看見其它的一切。”(魯益師《榮耀的份量》)
獨立思考的考驗
前英國聖公會Canterbury的大主教W. Temple曾經說,歐洲文明“最黑暗”的時刻,是1619-20年的一個冬日。當天,法國思想家笛卡爾爬進了壁爐上方的密室取暖。他決定,這一天將懷疑所有的一切。到了那天末了,他發現只剩下一件事他無法懷疑,即是他在懷疑這個事實。他因此講了一句名言:“我思故我在。”重點在“思”和“我”。
笛卡爾的獨立思考成為人類思想史上的里程碑。Temple主教認為,這種獨立性的思想是人類的浩劫,因為它是“理性主義”和後來“啟蒙運動”的萌芽。從此“懷疑”和“理性”的重要性逐漸地超過了“信心”,演變成現代思想中無神的人文主義與自然主義當道的局面。
難道基督教的信仰這樣經不住獨立思考的考驗嗎?
世界觀的定義特徵
在《政治思想字典》中,Roger Scruton定義“世界觀”為:“一種對所處世界的一般性的概念,在這種概念中,信仰(Beliefs)、價值、以及形而上的預設立場,都編織在一起,賦予了這個世界一種意義(重要性)。世界觀並且促使我們將思想轉化為行動。”這種由內而外,能夠指導行為的功用,是世界觀的特徵。
世界觀指導我們私人的,社交的,和政治的生活面。它影響著我們對自己的看法,我們與人相處之道,我們處理困境的方式,我們人生的目的,我們做事的動機,和我們的價值觀。
哲學家Thomas Kuhn認為,一個科學家的世界觀不但會影響他研究的內容,也影響著他對研究成果的解釋,筆者對此深為認同。
弗洛伊德的世界觀
有人說,十八世紀是牛頓的世紀,十九世紀是達爾文的世紀,廿世紀是弗洛伊德(1856-1939)的世紀。弗氏是精神治療的發明人,他是廿世紀最偉大的心理學家,現今心理學上的許多名詞都是從他來的。
但弗氏可能也是歷史上被人爭論得最多的學者,對他的爭論至今不息。他也曾獲得著名的歌德文學獎,經常發表生活性,思想性和文化性的論述。
弗氏是一個狂熱的唯物論者。他把這世界清楚地分作兩等人,一等是主張無神的,他稱之為具有“科學的世界觀”,是合乎科學的。另一等人是主張有神的,他稱之為具有“宗教的世界觀”(或作“靈性的世界觀”),是不合乎科學的,但他的一位好友提醒他,無神論本身也是一種信仰。
他認為只有從科學研究得來的知識,才是真知識。當時的學術界廣泛認為科學與宗教是對立的,在科學方法所發現的真理以外,再也沒有真理可言(邏輯實徵論)。其實,這觀點本身已超越了科學方法的領域,所以也不可能是真理!他是廿世紀“科學的世界觀”的旗手(Poster Child)。
他的一生,對“宗教的世界觀”攻擊不遺餘力,認為對上帝的信仰是一種逃避,一種幻想,源於兒童期對一個完美化的父親(Exalted Father)的渴望,只有心智低下的人才會有宗教信仰,人類應該長大了!可以說,廿世紀世界的世俗化受到他的影響至鉅。
魯益師的世界觀
魯益師(C.S. Lewis,1898-1963)是牛津大學的名教授、和文學批評家。他是廿世紀著名的作家,也是最受歡迎,用理性護教的基督徒學者。童話故事之所以在今天受到如此的重視,主要是受到他的著作的影響。在二次大戰時,僅次於邱吉爾首相,他是大英廣播公司上最熟悉的聲音,是黑暗中安定人心的力量。
魯氏從青春期起就是一個堅決的無神論者。然而在牛津教學時,他想起童年以來屢次莫名的體會,那種彷彿進入另一層境界的渴望,他稱之為“喜樂”(Joy)。他隱約體會這種喜樂不同於幸福感或愉快的情緒,它帶給人心的撫慰不是因為擁有什麼,而是因為渴盼什麼。後來他發現,這渴盼的對象就是造物主。
牛津的學術環境幫助他重新思考信仰問題,一個無神論教授衷心地告訴他,福音的歷史可信性非常高,此話出自這位同事之口,對他的刺激很大。
此時,他讀到Chesterton的《永遠的人》(The Everlasting Man),終於做出“有神”的結論。他告訴人說:“你必須想像那個情景,我獨自一人坐在抹大拉學院的房間裡,夜復一夜,每當心思從工作中移開,我總是非常不情願地感受到造物主的逼近,那麼堅定、那麼執著。最叫我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在1929年的一個晚上,我降服下來,承認上帝的存在,並且跪下來禱告。那時的我,可能是全英國最沮喪、最不情願的信徒了。”(註二)
就這樣,他成為了一個一神論者(Theist),但還不是基督徒。他開始研讀希臘文的《約翰福音》,並研究基督教的教義。經過了好幾個月的掙扎,但總是不能跨出信心的一步。在1931年的秋天,他有一次與兩位同事共進晚餐(其中一位是《魔戒三部曲》的作者J.R.R. Tolkien),討論到福音的可信性。飯後,他們散步,繼續討論到清晨三時。這次的談話對他影響至深,九天以後,他接受了基督。
這個抉擇完全改變了他的世界觀,他的人生,和他的寫作。
二者觀點之對比
弗氏最痛心的是,天下竟有這麼多人會迷信上帝!用他的話來說,竟然會有人認為,天上有位“理想化的超人”。這完全是標準的嬰兒式,是脫離現實的表現。
弗氏認為,人類最重要的問題就是:宇宙中到底有沒有一個超自然的智慧?他的答案是堅定的“沒有”。他的論點有二:首先,從心理學上看,那顯然是一廂情願的想法。其次,他認為人類的苦難證明,如果有超自然的智慧者的話,那也不可能是一位全能而又全愛的上帝。本文只限於對前者的討論。
弗氏心理學的論點是,所有的宗教都是建立在深切的渴望上面,所以都是幻想,是錯誤的。他說:“我們告訴自己,如果有一位慈愛、眷顧世人的造物主,如果世界上有道德秩序和來生,一切該有多好!”他認為,這些都是我們強烈的想像力和我們強烈的需求的投射。
當時的思想界多認為上帝是人類創造的,因而弗氏的特殊“貢獻”是,適時地賦予了一個確定的,心理學的解釋,就是人類渴求一個“完美化的父親”。
魯氏的看法則與弗氏完全相反。
首先他認為,聖經告知人們,世界充滿了絕望與痛苦。這觀點並非人們所樂意接受。要接受這樣的觀點,人首先得承認,自己遭遇了很大的困難,承認自己違反了道德律,需要被原諒,並恢復和好。
而達到這一步,人又得首先承認,真有一個道德律,而且後面有一個賦予這律的力量(Power)存在。人還得承認,自己違反了那個律,把自己與那個力量放在對立的位置上了。
只有當人感到完全無助,体會到自己的貧乏與不足,和上帝的聖潔、偉大時,人才能夠了解聖經所說的。雖然聖經的信息能夠安慰人心,但它的起點並不是安慰,而是人的狼狽、不安。而且,若是不經過狼狽,就沒法真正達到安慰。
他認為,安慰是沒有辦法追求的。人們若是追尋真理,他們或許能夠得到安慰。但是如果人們尋找安慰,他們既找不到安慰,也找不到真理(註三)。
魯氏更認為,想要活出基督教的世界觀,是會痛苦的。要我們把經年累月以自我為中心的個人意志交付出去,是很痛苦的,就像是一種死亡,這不會是人們的願望。(註四)
弗氏與魯氏對自己的父親都有很不愉快的回憶。弗氏從臨床經驗中做出總結論,說一般人對自己的父親都有雙重情結,正反兩面的強烈情緒同時存在。
魯氏則因此說,既然是雙重情結,那麼希望上帝存在的願望,豈不是與希望上帝不存在的願望同樣真實嗎?怎麼就能說是因為我們渴望上帝存在而創造了上帝呢?
魯氏非常清楚,新約和舊約的中心就是神聖的干預。當他還是無神論者時,最痛恨的字眼就是干預,他不希望任何人干預他的人生,因此他從不希望有上帝的存在。魯氏的明辨很淺顯地指出弗氏理論上矛盾的地方。
更進一步,魯氏指出願望的本身,並不能證明被願望的對像不真。相反地,它可能更接近真實。他舉例說,我們有食、色的本能欲望,而食物和性正是確實存在的。
魯氏認為,我們都會有一種深沉的願望,想要與造物主建立關係,超越此生。或許這種願望是在反映一種真實。近來腦神經的研究有跡象顯示,人大腦的基因組合,構成了對信仰的需要(註一)。
魯氏說得好,我們審視證據時的哲學觀點,往往決定了我們從證據中學到的是什麼。這句話正與Thomas Kuhn的話相互呼應。
魯氏又說,如果在我心有一種欲望,是這個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沒法滿足的,一個可能的解釋就是,我是為著另一個世界而造的。如果世界上所有的樂趣都不能滿足我,並不就證明整個宇宙是一個騙局。或許,這世界的樂趣原本不在滿足我們,乃是為了要刺激我們去追求那實體。所以,我們應該一方面感激那現世的,知道那是實體的影子,一方面要羡慕那將來的實體本身(註三)。
對於這種更深的欲望,弗氏倒也有提及,他用的德文字與魯氏的“喜樂”意義相同。他把這種感受與他幼年時與父親在林中散步,看到那美麗景色時想要擁抱大自然的心境相比。他描寫自己一生都在追尋這種感受,但總是不得其門而入。
早年,當弗氏在維也納大學求學時,受教於名哲學家Franz Brentano。此教授原來是位天主教神父,為了反對教皇無誤論而還俗。弗氏非常佩服這位老師,認為他為人正派,富於想像力,而且他的有關有神論的論點,叫弗氏無法反駁,使他幾乎承認有神。
弗氏告訴他的好友說:“老實說,我之所以承認有神,完全是出於無奈……我沒法反駁他的論點。”但他又很矛盾地說:“我不再是一個無神論者,但也還不是一個有神論者。”
終其一生,弗氏私底下這種曖昧的態度始終沒有改變。他甚至私底下承認:“不幸的是,科學偏偏需要有一個造物者。”雖然他對“靈性的世界觀”的公開攻擊不遺餘力,但是他哲學性的論點與他的立場卻有差距。總是情緒性高,論理性低,不像他的心理臨床論文那麼清晰、客觀。他的一生似乎總是被這個上帝的問題所纏擾,為這個“幼稚”的渴望而煩惱。
弗氏的女兒說,要了解她的父親,要看他的信件,不要單看他發表的文字。他給好友的信件中常常引用聖經,新舊約都有。他一生的信件中充滿了下面這些字眼:“靠著上帝的幫助”,“若上帝許可”,“良善的主”,“交在主的手中”,“科學似乎要求上帝存在”,“上帝的審判”,“上帝的旨意”,“上帝的恩典”,“如果我們有一天在上面相見”,“我祕密的禱告”,“你是上帝忠實的僕人”,“你處在一個很幸運的地位上,可以把人帶到上帝面前”……
這些是否都是比喻式的說法呢?對一位把無心之言都看得別具意義(Freudian Slip)的心理治療發明人而言,這是很難想像的。一個認為信仰上帝是心智脆弱的人,卻同時佩服一些基督徒(聖保羅,牛頓,好友Oskar Pfister,等等)的智慧和學識,這也是讓人費解的。哈佛的Nicholi教授認為,這是因為當時的學術界,特別是醫學界,充滿了無神論的氣息。弗氏最佩服的人是哲學家費爾巴哈,他的無神論思想深受費爾巴哈、達爾文和同躋間壓力的影響。
有人還猜測,因為弗氏猶太人的出身背景,在有濃厚天主教氣息的維也納受到很大的排擠,影響了他對基督教的看法。這話可能不無道理。
魯氏則認為,當討論到心理學的內容時,弗氏是以專家的身份講話,帶有權威。但是當他討論到一般哲學性的問題時,這是魯氏比較擅長的領域,弗氏不過是個業餘愛好者。你認為這個說法有道理嗎?
牛津內不改其志
世界觀對人的影響深遠。自從接受基督的信仰以後,魯氏徹底改變,從一個憂鬱、內向、悲觀的人,轉變成一個開朗、外向的人。他的好友們描述他:“非常有樂趣,有機智,容易相處,体諒人,對別人的福祉比對自己還關心。”(註五)
魯氏的決定是經過長期的思辨,認真的研究的,無論是在理智上,還是在情感上,都是誠懇的,統一的,並非一種不成熟的投射。而且,他忠於所信。雖然影響了他在牛津的事業,也不改其志,令人佩服。以他之名,始終沒有在牛津成為正教授,他後來講座教授名還是在劍橋得的。
相對地,弗氏是個倔強的悲觀派,他常常與朋友和同事激烈地爭辯,他對信仰的問題無法作客觀的討論。而且,作為一個強調人類尊嚴的人,他對人性的評價卻非常的低。他有一次寫信給一位朋友說:“依我看,不論人們對倫理的看法如何,他們大多數是垃圾。”
我們看見,獨立思考與信仰上帝其實是不衝突的。況且,獨立思考的獨立性到底有多少,又有多少成分是人云亦云,或是受到群眾和輿論的壓力,都是值得探討的。
今天許多人都說要獨立思考,這實在不是件易事。但願我們能夠學習擺脫情緒、私心、得失心和偏見,給自己更大的思維空間,使得對事情能作出清晰的判斷。又因為牽涉抉擇和行動,在節骨眼上,真正的獨立思考甚至是與品格有關的。美國華盛頓總統曾說,“很少有人的品格可以勝過最高的喊價。”
本文把重心放在他們兩人對信仰上帝看法的對比上,筆者期望將來能繼續參照Nicholi教授的書,對他們的道德觀、快樂、愛、受苦和死亡作進一步的討論。□
註:
- 本文關於弗洛伊德和魯益師的生平與言論多參考:Nicholi, Armand M., Jr., “The Question of God, C. S. Lewis and Sigmund Freud Debate God, Sex, and the Meaning of Life”, The Free Press, 2002.Nicholi教授在哈佛大學教授此課凡卅餘年,備受學生歡迎。
- 魯益師:《驚喜》,”Surprised by Joy: the Shape of My Early Life,” London, Fontana, 1959.
- 魯益師:《返璞歸真》(Mere Christianity),余也魯譯,香港,海天書樓,1995。
- 魯益師:《痛苦的奧秘》 (The Problem of Pain),魯繼曾譯,香港,基督教輔僑,1940。
- Ken Gewertz, “The Question of God”, Harvard Gazette Archives, Sept. 19, 2002.
遇上緊急災難,才知道只有嘴說的不算數!
智育之外
組裝電腦的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