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需要委身的時代,小自個人,大至公司、國家,處處都在尋找委身的人。我們需要願意委身的爸爸媽媽──相互委身,或為陪伴下一代成長委身;我們需要願意委身的老師,教學是為了學生的好處,而非只是因為「老師的薪水有保障」;我們還需要樂意委身的國民,今天有愈來愈多人才,從小在這塊土地受教育,長大後卻迫不及待要移民。
企業界最清楚委身有多重要。張文隆寫了一本頗受歡迎的企管書《當責》,他在書中一再重申「承諾」(commit,亦可譯為委身)的重要。《當責》將一個人對事情的投入程度多寡,區分成四個階段:參加、參與、介入,以及約定或承諾(委身),要能夠推動事情進展,帶出真正的改變,必須參加、參與、介入並不足夠,只有願意承諾(委身),才有可能把艱鉅的任務完成。
教會也很清楚委身的價值。沒有委身的門徒,教會活動辦不起來;沒有委身的門徒,成人主日學只會是牧師獨白;門徒不委身,主日講台的信息,永遠只會停留在頭腦,無法進入內心。
大家都知道委身很重要,可是環顧四周,卻不時發現,「委身」這問題再三地困擾著我們。
曾經和一位教授討論今日大學生最令人困擾的問題,老師想也不想,立刻回答:「現在的學生很難委身!」他提到自己有不少優秀的學生,畢業之後,無法在同一個單位長時間工作;幾乎每過一陣子,就會聽到學生又換公司的消息。
不久前有機會和一個社會新鮮人碰面。談到委身議題,她立刻張大雙眼看著我,像發現外星人地喊:「委身?怎麼可能?」她以不可置信的語氣說:「光是想到在同一個公司裡待上三年,就覺得很恐怖了!」
真的恐怖嗎?筆者有一位朋友,過兩天就要「慶祝」進入公司的滿二十年。某方面而言,他可以說是委身的代表。那麼,他會覺得恐怖嗎?「與其說恐怖,不如說是危害。」在他公司,有四、五個一樣資深的同事,過去五年,成為公司新進員工眼中的「老古板」。不但處處阻擾新的企劃案,更動不動把資源抓在手上,完全不給新人機會。 到底,發生了什麼問題?一方面,大學教授、企管顧問高聲疾呼,希望下一代重新看重委身;但另一方面,卻有很多年輕人不希望自己早被同一份工作綁死,想要多試試、多闖闖,因為他們看過很多「職場前輩」,一輩子耗在一家公司,不但擋了改革之路,還天天等著退休享清福。二十一世紀的基督徒,該怎樣看待委身這件事?
召命委身觀
過去,教會常將「召命」視為委身的焦點。討論的話題,比較圍繞在什麼樣的工作才能稱為「召命」。是在教會服事,參與宗教活動,成為神職人員者,才算「召命」、才算委身?還是說,在社會的公司或組織上班,不論銀行、工廠、企業、學校,也都能夠稱之為「召命」?
這樣的問題,正好也是宗教改革時期,以馬丁.路德為代表的改教家所關心的。中世紀教會普遍認為,只有跟宗教活動有關的工作,才算召命。教會外的工作,與召命比較起來,都算低了一等。路德改變了這樣的看法。他率先指出,所有基督徒(不只是修士)從事的任何工作(不只是宗教活動),都是召命。不管你是商人、是農夫、是工匠、是鐵匠,只要不違背聖經的倫理,你身處的職業,都可以是神給的「召命」。這樣的「召命委身觀」,在中世紀高舉神職人員的世界中,確實有革命性的意義,並且延續到今日。
恩賜委身觀
然而,有愈來愈多人發現,到了二十一世紀,職場工作算不算「召命」,不再是最重要的問題。更常困擾著現代基督徒的,反而是過去符合「召命」層次的工作或職業,一夕之間消失了;或者是委身十多年的公司,突然產生變化,逼著我們必須學習全新的技術與能力,甚至與過去以為的「召命」相距甚遠。換言之,因著工作的變動性增加,委身的問題開始複雜化。過往在同個公司、相近的職位待上二、三十年的工作經驗,已愈來愈少見。
這種現象反映了一個事實,因著現代社會變動劇烈,由馬丁.路德開始的「召命委身觀」,已不敷使用。路德那個年代,一個人一生可能只會從事一種職業。因此,很少有人需要面對職業轉換,考量生涯規劃。然而,二十世紀許多新的工作出現,同時許多工作消失。以前,撥打電話需要接線生,如今,已不看接線生蹤影。同樣,因為流動,不少人身兼數職,甚至在職場生涯裡,工作內容因需要而變化。不久之前廣告人員主要的對象是報章雜誌,如今,最重要的宣傳管道已經變成了網路。使用臉書(FACEBOOK),也就成了所有廣告從業人員都需要增添的工作內容。召命委身觀過往側重「工作類別固定」與「內容單一」,面對現代社會快速的變化,愈來愈難以詮釋及應用。
神學家沃弗(Miroslav Volf)更進一步指出,「召命」的觀念,讓人容易把某個職業或是工作,視為不可變動,因而會對工作中的「異化」漠不關心。因為「召命委身觀」認定:工作是上帝的呼召,那麼這份工作本身有什麼不對之處,都是上帝給我的考驗,只能順其自然的接受。換句話說,只用「召命」的觀念來思考工作,就如沃弗所說,「很容易在意識形態出差錯」。
有鑑於「召命委身觀」的不足,筆者在此試著提出「恩賜委身觀」的說法。筆者認為,以聖靈的恩賜討論委身,有可能擴大我們的視野,且可補充「召命委身觀」解釋不來的諸多現代社會現象。
過往的「召命委身觀」,會用一個人是否在某個特定的呼召、職務、工作上長期留守,來判別他的委身程度。假如這個人更動了他的工作、職務,甚或是有了新的呼召,旁人可能對他的委身程度打問號。 如果我們在「召命委身觀」之外,增添「靈恩(恩賜)委身觀」的角度,評估一個人的委身程度,就會多了一個參考點:當朋友更換職業、工作,可能是想要進一步發展恩賜,那麼我們就不會驟下結論,認定此君的委身似乎有問題。
別把恩賜埋在土裡
「恩賜委身觀」早已有人提倡。美國作家奧康納(Elizabeth O’Connor)於一九七一年出版的《創造的第八天──發現你的恩賜》(Eighth Day of Creation──Discovering Your Gifts and Using Them),曾說:「談到呼召,不管說的是當藝術家、工程師,我們談的就是恩賜。討論委身的問題,也不外乎人們如何根據自身的恩賜,參與在某些具體的人事物上。」
奧康納以馬太福音二十五章14-30節,耶穌所說「才幹的比喻」,作為立論核心。比喻中提到,主人遠行,分別給三個僕人五千、兩千、一千銀子。其中拿到五千、兩千銀子的僕人,拿錢去做買賣,各賺五千、兩千銀子;拿到一千銀子的僕人,擔心銀子不見,把銀子埋到土裡。主人回來,稱讚那領五千、兩千銀子的僕人,譴責領一千銀子的僕人,說他「又惡又懶」(參太二十五14〜30節)
奧康納認為,比喻中的五千、兩千、一千銀子,代表神所賜給我們的不同恩賜。重點不在恩賜大、小,問題在於我們怎樣使用神所給我們的恩賜——我們是否委身於神所賦予的恩賜。
得到五千與兩千銀子的僕人,他們委身於所獲之銀上,不懼風險,大膽使用,因此贏取更多銀子;反之,得到一千銀子的僕人,一心恐懼,把銀子藏了起來,最後連這一千銀子,都被取走。
同樣,每個人身上都有神所給的恩賜。有些人大膽地開發,甚至因為開發付上代價,至終將因委身而得到加倍的祝福。有些人,卻刻意隱藏、忽略一己的恩賜,像埋藏銀子在土裡,最後不但什麼都得不到,連原有的恩賜也跟著荒廢了。
值得一再強調的是:開發恩賜,代價不小。以作家楊腓力(Philip Yancey)說過的故事為例。他太太楊珍奈特喜歡與人互動,積極參與社區老人關懷活動。每天一早,他們分道揚鑣,楊珍奈特去社區幫助老人。回到家,滔滔不絕講起當天發生的大小事,幾乎碰到的人,都可以說上好幾分鐘,聽得楊腓力讚嘆不已。
楊太太就一路講了半個多小時,突然想到什麼,停了下來,看著楊腓力問:「腓力,那你今天一整天過得怎麼樣?」楊腓力聳了聳肩說:「喔,我決定刪掉文章裡的一個動詞。」
這就是恩賜的委身。楊腓力有寫作的恩賜,為了開發恩賜,他甘願整天待在家裡,左思右想,一再斟酌,只為了考量文章裡的一個細節。假如身邊的人不能明白這種委身,教會同工可能會責怪他看見需要卻不投入,會友可能覺得他離群索居,懷疑他是否真有門徒樣式。我們了解不來的是,對楊腓力而言,考量調動一個動詞,可能事關整篇文章的力道。從另外一個角度講,假如楊腓力不這樣執著於文字的修潤,覺得窮一整天之力發展「恩賜」太「浪費時間」,因而視恩賜不顧,跟著太太到社區工作,儘管熱熱鬧鬧,然而,會不會就像那領一千銀子的僕人,埋沒了寫作恩賜?
浪子的委身
作家盧雲(Henri J.M. Nouwen)寫過一本小書:《浪子回頭》(The Return of the Prodigal Son)。書中,盧雲援引耶穌「浪子回頭」的比喻,輔以畫家林布蘭的生平故事,描繪了自己歷經「小兒子」、「大兒子」、「父親」的生命階段。
從某方面來說,「浪子回頭」故事中的某些元素,可以用來闡述「委身」議題。故事中的小兒子追求的,或許就是現代人所看重的「忠於自我」,想要藉著脫離外在約束(離開家到遠方),更多了解自己(包括了解恩賜),進而找到可以與自己生命產生共鳴的委身所在。乍看之下,這樣的人可能有點不安於室,工作換來換去,進一間公司沒多久,又起意想找另一間公司。但有可能,這樣的變動、不穩定,是因為找不到充分發揮恩賜的工作。看起來的不委身,其實是真正的委身。
當然,這樣的人要非常小心。許多時候,發展恩賜不是一朝一夕。而且使用恩賜跟是否遇到關鍵人士,能夠發展對話性的關係高度相關。我們必須透過人與人的互動,才可能形塑出豐富的意義脈絡,為自己有的恩賜找到正確位置。能否找到一位「父親」(比如一間教會的支持、或是先在某個公司、機構多待幾年),會是小兒子在忠於自己時,也要謹記在心的。
聽過一位主修新聞的基督徒簡歷。她畢業後換了幾份工作,待過規模不同的刊物、報紙。每一份工作都做不久。事實上,她唸書的時候就是這樣,經常選修他科課程,予人一種不安份的感覺。深入了解,才知道她希望用記者專業與恩賜服事上帝,大學時代修許多「雜七雜八」的課,是想充實知識,擴大視野;畢業後頻換工作,一方面是想了解不同媒體的生態,另一方面則是,當她發現某處不願報導她所認為的重要新聞,會毅然決然離開。這樣一個表面上看來「不委身」的人,最近因為一篇報導,所採取的角度讓人讚嘆,得到了重要的新聞獎項。因為不委身,她才能真正委身。
反過來說,也有不少情況就像故事中的「大兒子」,表面上看來,委身在同一個公司、組織、教會,一待十多年。然而,或許這個工作與他的恩賜並不吻合,或許不想為開發恩賜付代價,他的「委身」一點也不委身,「工作」只被他視為「餬口飯吃」的工具。可悲的是,大兒子往往意識不到自己的問題,轉眼看「那些」小兒子們,老是換工作,竟然沾沾自喜,覺得高出小兒子一等。奧康納說得沒錯,這是「妒嫉」。
在「小兒子」、「大兒子」的選項之外,「浪子回頭」比喻真正談論的焦點,是那位父親。我們需要更多願意成為父親的人,一方面,可以包容接納「小兒子」的「尋找自我」,不要太快將這樣的行為視為「背叛」、「不忠」,反倒應該多聽聽「他們」的想法,多予鼓勵;另一方面,也要注意聆聽「大兒子」們的聲音。有時候,大兒子口中出來的怨懟,讓人難以招架,不過就如奧康納的提醒,這是因為社會愈來愈少人願意傾聽,才會有那麼多人不敢說出真正的想法,更別提發展恩賜了。
或許,還可以更進一步談教會。誠如奧康納所說,教會應該是個能讓人在其中找尋恩賜、發展恩賜的所在,過程中,我們特別要面對內心種種焦慮和恐懼,培養對自己的信心,此時,教會成員若能真心彼此傾聽,成為對方的「重要他人」,建立對話關係,必能助益良多。作牧者的,最好將發展會友恩賜(不只在教會中使用的恩賜,也包括在各行各業發揮的恩賜)放進自己的事奉項目中,提供聖經與神學方面的「視域」、「框架」,會有助於人們認識自己、了解自己,學習如何發展恩賜,而不是將神所賜的一切,埋在土裡。
委身的一對翅膀
「恩賜委身觀」不是要否定「召命委身觀」,而是補充。基督徒與神親切交往、從神得到指引和方向,永遠是生命能否繼續往前的關鍵。我們不可能沒有召命而存活。「恩賜委身觀」要提醒的是,當我們思考委身與召命,不可輕忽「恩賜」扮演的角色,一方面可避免把職業等同於召命的危險,二方面可以讓我們更能面對現代社會變動,因應工作內容轉變,三方面還可以從較高的角度審視現在的工作環境,批判工作的扭曲現象。
看過兩個極具天分的年輕人,恩賜非常相像。其中一位的恩賜,發展的速度,遠高於另一位。仔細觀察發現,前者的學習動機,是為了更有能力幫助別人;另外一位的動機,純是為了自己,不太在意能否幫助人。當學習之路遇到瓶頸,想幫助別人的那位,能比較耐得住枯燥、乏味,一次又一次地練習,也因而能更快突破,得以成長。 深願呼召與恩賜,能夠成為我們委身路上的一對翅膀,在神所造的世界裡,善用才幹,為主展翅上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