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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的9月,是令許多人深感震撼的一個月,在短短一週內,美貌、穿著帶動潮流、舉世被人拍照最多的戴安娜王妃與滿臉皺紋、無論冬夏都裹著白色滾藍邊的沙麗制服、顯得弱不禁風的德蕾莎修女相繼離世。她們兩位曾經在人間交會,戴安娜王妃敬佩德蕾莎修女,而德蕾莎修女實際上比戴安娜王妃更廣闊地奔走於國際間,只是她堅持保持超級低調,不讓鎂光燈照向她。1979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對她幾乎是個災難的開始,然而在忙碌得令人驚訝的時間表裡,她沉著推拒訪問,接受採訪之際,卻又活出她寫在仁愛修會(Missionaries of Charity)會規裡的話:「讓他們把你生吞活剝」。
心繫窮人
德蕾莎12歲清楚聖召,知道這一生要做一個傳遞基督的愛的使者(missionary)。她因為很愛家人,所以繼續留在家中,沒有立刻進入修道院。18歲那年她加入一個修會,從此離鄉背井,沒有再回到故居,也別了親愛的媽媽。她先是到都柏林,然後被差派到印度。從1931年到1948年,德蕾莎修女在加爾各答的聖馬利亞女中,擔任歷史和地理老師。可是校園圍牆外貧窮到極點的孩童,卻經常成為她掛心的對象。沒有長上的許可,她不得離開原來職位,她堅守「服從」的誓願,做了18年的老師。經過數次簡短、細聲細氣與長上的對話,才終於獲准離開安全、乾淨、有次序的女中,到外面去。
本著對窮人深厚的同情,具有18年的教學經驗,她是否能夠開辦免費學校給那些失學的孩子呢?這就是她的召命?她雖然可以回修道院居住,可是接觸加爾各答最窮的窮人之後,她發現自己回不去了,因為她的心繫在窮人身上,她無法再住得那麼舒適。
總是禱告
沒有經費,沒有收入,她怎麼展開這項託付呢?德蕾莎修女一直是個禱告的人,她相信上帝會供應。所以,沒有課室,沒有黑板,這又何妨?她歡喜地接觸小孩,坐在地上教區區幾個孩子。聖馬利亞女中畢業的學生,聽見她脫離修道院的院牆,進入髒亂的貧民區,她們自願來與她同工,大家很喜樂地做著不為人知,沒有人宣傳、報導的工作。少許的捐款,小筆小額的來了。在德蕾莎修女漫長(近乎五十年)的服事中,從來沒有「預算」,她不斷學習依靠。看到可以做的工作,就禱告;有工作卻沒人來執行,也禱告;錢不夠,還是禱告。這不是她的事工,她只是一個去執行的人。所以壓力不在她瘦弱的肩膀上。
1950年10月7日,教宗批准她成立一個新的修會,主要任務是去愛和關懷那些被人遺棄的人。1965年這個修會成為國際性的組織,那年德蕾莎修女55歲。我們所熟悉的加爾各答的德蕾莎修女,就是在貧民區當中,與其他修女一起把那些病得奄奄一息的病人、被遺棄的人、垂危者,抬回收容所,然後為他們洗滌、消毒、包紮傷口, 餵他們吃東西,讓他們在有愛、有尊嚴的情況下離世。
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樣的概念放在社會層面鼓勵一般人敬重老人,還可以推行。然而叫人去做仁愛修會的修女所做的工作,大概不是千分之一的人能受感召去做的,因為那工作太容易令人感到絕望。我曾經聽過一個仁愛修會的修女做見證。有一次抬回來的人,腿上的傷口已經爛到生蛆,蒼蠅不住縈繞這人的雙腿。她先為他鉗出傷口裡的蟲,他的眼睛望著天花板,哼也不哼,她以為這人是啞巴。後來當她洗滌他的傷口,細心剪除他的爛肉,他的眼睛開始注視她的動作。有一天,他竟然開口問她:「為什麼?」
德蕾莎修女的工作,在今年諾貝爾和平獎頒發給孟加拉的經濟學家穆罕默德.尤努斯(Muhammad Yunus)時,又再被提出來做個對比。相較之下,經濟學家創造了扶貧奇蹟(穆罕默德.尤努斯是孟加拉國的銀行家,他創辦了專門從事小額信貸的鄉村銀行,幫助了數百萬窮人,特別是婦女擺脫了貧苦。)而德蕾莎修女在身前死後,都被批評者評為「製造依賴者」。她沒有改善窮人的狀況,只是讓他們死得有尊嚴,這樣的工作有什麼實際價值?對國家社會有什麼貢獻?
難道做基督徒的,都必須被呼召去做扶助軟弱者的工作?為什麼不能做一些有經濟效益的工作?
愛與信攜手同行
德蕾莎修女很清楚她的召命。1946年她搭火車到大吉嶺避靜(retreat)的途中,有一個聲音很清晰地指示她應當離開修道院,去到貧民區幫助窮人,住在窮人當中。她後來說這是第二次的呼召。
如果是你聽見這樣的聲音,會有什麼反應?我讀過許多宣教士蒙召的見證,大多數都不太相信那呼召是給他們的,他們總認為是給別人——比他們更屬靈的人。通常加入差會,他們就覺得已經做到上帝要求他們的順服了。
在天主教的傳統裡,「順服」是很重要的鑰字。上帝給了她方向——幫助窮人,住在窮人當中。其實,如果她去做穆罕默德.尤努斯做的工作,讓沒有本錢的窮人,可以向類似合作社的「種子銀行」貸款,然後隨著收入增加,開始攤還貸款,又有何不可?
德蕾莎修女怎麼理解她的召命?她不喜歡接受採訪,可是她寫書,從字裡行間,我們清楚知道她的召命和耶穌有無法分割的關係。
信德(Faith)是上帝所賜下的。少了信德,就沒有生命。我們的工作,就是結果子,單單屬於上帝,必須基於信德。
基督說:「我餓了,我赤身露體,我患病,我無家可歸,你卻照顧我⋯⋯」我們所做的一切工作,只因為基督說了這些話。 缺少信德,我們就會自私,只想問自己可以謀求什麼好處。如果信德是真實的,它必須是慷慨的、出於愛的動機。愛與信攜手同行,兩者互補。
面對質疑
有人批評德蕾莎修女,就算她是從窮人身上認出基督,把自己所做的都當成做在基督身上,她還是自私的。因為要透過窮人,達到宗教的要求;或者她所做的,是透過窮人來積善,所以她其實還是有所得,並不像她所說的那麼慷慨無私。
做這麼尖刻評論的人,應該聽她的禱文:「耶穌,我受苦的主,願你賜我恩典,讓我今天、每一天都透過這些久病的人看見你,在我服事他們的時候,讓我能服事到你。就算遇到那些要求苛刻、不合理的人,求你也讓我認出你,然後能夠照樣說:我受苦的耶穌阿,能服事你,是多麼甘美呀。
主,讓我有這樣的信德異象,讓我從來不把這些工作當成單調。讓我透過服事這些受苦的窮人,而感受到大喜樂。」
也曾有人問德蕾莎修女,她做的工作這麼「大」, 身後這些事業怎麼辦?是否已有指定的繼承人?修女狡詰地笑了笑說:「你先殺了我,不就知道了?」這是我聽過最有趣、最好的答案。
最重要的是靜默
你無法把德蕾莎修女和她的信仰、禱告分開,一分鐘也不行。她經常教修女禱告:
如果你不知道怎樣禱告,禱告就很難,很難。我們必須幫助自己來學習禱告。
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靜默。會禱告的人,都是懂得深度靜默(deep silence)的。當我們把自己放在上帝面前時,不能不學習內在與外在的靜默,因此我們必須學習讓心靈靜止下來,眼睛靜止下來,舌頭靜止下來。
上帝是靜默之友。我們需要尋求上帝,可是祂不在吵鬧、興奮之中。你看大自然、樹木花草,它們都是在深度的靜默中長成。你看星宿、月亮、太陽,它們都是在靜默中悄然運行。
我們在靜默的禱告中領受得越多,我們在動態的服事中就能給得越多。靜默讓我們有嶄新的眼光來看一切事物。我們需要這靜默,才能觸動別人的心靈。最重要的,不是我們說了什麼,而是上帝對我們說了什麼,以及祂要透過我們說些什麼。
我們所說全然無益,除非它們是出自我們的肺腑之言。如果我們所說的話,不帶基督的光,那些話,只能帶來更大的黑暗。
你得盡最大的努力,行在上帝的同在之中,在你遇到的每個人身上見到上帝,並且把早晨的默想帶入整天的生活裡。當你行走在街道上,願你散發那種屬於上帝、與上帝同行的大喜樂。為這個緣故,當你走在街道上、在收容所、在工作上,都當用整個心(heart)、整個靈(soul)來禱告。持守耶穌在拿撒勒維持了30年的靜默,祂如今仍然維持這樣的靜默,在天上的大帳幕裡為我們禱告。
做在祂身上
用中文說,德蕾莎修女是「少說多做」型,這樣的歸類還是不能把我們帶到能夠理解她的境地。我們最多只會說「她很偉大」,當我們把「偉大」當成稱讚時,下意識我們也劃了界限,告訴自己,「不,我做不來她做的,你也甭叫我去做。我不是聖人。」
德蕾莎修女不像任何差會到處分享異象、鼓吹理念,她身邊的修女都是自願參加的,甚至那些印度教徒、回教徒加入這個照顧流浪者工作的,也都是自願的,沒有津貼,沒有車馬費,只有苦幹;沒有人來稱讚你,或在你灰頭土臉、被人拒絕或尖酸批評後,來輔導你。而且你必須挺直腰桿,清晨盤坐在地上禱告。
有一個修女A被派去讀醫學院,一面讀,一面在收容所工作。她以最優異的成績完成醫學院的訓練,大學來信邀請她參加畢業典禮,接受頒獎,她把信交給德蕾莎修女,要求許可她離開崗位3小時去參加典禮,德蕾莎修女一句話也沒說,A心想遲些再申請。等到畢業典禮當天,A再提出申請,德蕾莎修女問她去做什麼,她說得了最優異成績獎,要去接受這個榮譽。德蕾莎修女仍然不說話,A向來對長上都是順服的,但這回時間緊迫,一生只有一次的機會,如果要去,必須馬上走,否則就很失禮了。於是她又開口問,為什麼不能去,德蕾莎修女帶著憂愁,可是充滿關懷之情,緩緩地說:「你去領這個獎,跟你現在服事窮人,有什麼關係?」聽講現場一半以上是留學生,或在香港大學、大專就讀的學生,講述者以平鋪直敘、毫不煽情的語調分享, 大家情不自禁都流淚了。
服事窮人,是出於愛,她從絕望的窮人身上,認出基督。基督曾經來到世間,居住在平凡人、窮人、瞎眼的人當中。如今當基督不以肉身住在地上,祂卻把我們做在那些貧窮的、被遺忘的、遭社會棄絕的人身上的事,算成是我們做在祂身上。耶穌所作山羊與綿羊的比喻,令有些人大感意外。我相信,就算耶穌預先說了,到時我們還是會感到意外的。即使我們今生努力做在這樣不能回報的人身上,到時,耶穌還是會讓我們意外到極點,然後問祂:你在哪裡?為什麼我認不出你?或者訝異到極點,問:我哪有做在你身上?
城市裡的「窮人」
德蕾莎修女選擇在窮人當中實現她的召命,但這不是她全部的服事,她後來說的話,令我多年來透過她的眼睛來看城市裡的人:
墨爾本這裡也有孤苦伶仃、沒人愛的人,可是這些人也是上帝的⋯⋯他們也是我們的⋯⋯。無論在印度,在歐洲,無論我們修女到什麼地方去,遇到可楚可憐的基督,我們都看到同樣的飢饉。可能在澳洲或北美的人,不是索求一片充飢的麵包或者一塊可以遮蓋身體的破布,可是我總看到這種可怕的孤單,這讓人心悸的索求:那種覺得自己沒人愛、不知道自己有事可以找誰的狀況。
有一位聖本篤修會的修士,被德蕾莎修女邀請來開始仁愛修會的弟兄修會,他是這樣理解德蕾莎修女的: 德蕾莎修女在北美發現的,是一種身在發展中國家新型的貧窮——那些富有的人屬靈貧窮,經歷可怕的孤單。當你人在北美的時候,「貧窮」的意思是你渴望聽見人類的聲音,你渴望摸到一隻人類的手。在那裡人被關起來,與外在的世界隔絕開來。那些依賴藥物、酗酒的人,還有家庭生活破裂的人,經歷到孤單與混亂。你在紐約或底特律,擁有物質方面的豐富,可是那是另外一種的貧窮⋯⋯
要認出城市裡心靈貧窮的人,並不太難,而且有了德蕾莎修女的指引,其實越認越多——許多擁有極多、卻絲毫不懂得感恩的人;許多無禮、看不起別人、令人討厭的人;許多讓你覺得他道德敗壞到極點的人,都有可能是貧窮人。
有一個夜晚我被長老拉去探訪,見到那個我奉命必須好好跟他談話的男人。握手時,眼前出現一對邪惡的眼睛,是我多年來從未遇過的,那種邪惡中抖出來的挑釁,讓我幾乎倒退三步,本能的反應是想抽身逃跑。總之,坐了一小時之後,用禱告結束了這次探訪。很多天以後,我才從那個驚嚇中恢復過來,且不斷禱告求上帝救我脫離邪惡。約一年多以後,長老又約我去探訪同一個人,這一次我看到的眼睛,卻是清澄、柔和、帶著謙卑的味道,那個嚇得我幾乎昏過去的邪惡,已經不復存在。原來他在上海信主了,他說他病得很重,幾乎死去。出入醫院急救的經驗,讓他的傲氣被壓了下來,失去那種沒有止境的囂張。
人遠離上帝,縱然富有,卻窮到極點,他們賺來的錢,好像把自己的靈魂都掏空了。空虛到極點,卻又霸氣之極,沒有聆聽的耳朵,只有慾望,連承認自己心靈貧窮的能力都沒有。他們的「可憐」狀態,絲毫不亞於窮人。
要服事「城市裡的窮人」,恐怕是我們這些決定住在城市的人必須努力的事。我做得很不自在,有許多人是如果讓我選擇,我不會以他為友的。支持我做下去的,是我後來認出了那一對邪惡的眼睛,因為基督變得柔和。想到上帝連那個人都不丟棄,也讓他經歷恩典,我此刻見到的其他人,豈不也都是基督願意觸摸的人?
願上帝幫助我們和我們的信仰群體,去服事那些還不認識祂聖名的人。願我們因認出基督就在那些人當中,而擺上要恭敬獻給基督的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