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紫宸(T. C. Chao, 1888-1979)是近代中國最傑出的神學家之一,他對同時代西方重要神學家如巴特與田立克(Paul Tillich, 1886-1965)的論述都能保持幾近同步的閱讀與了解。
田立克用grasped(被抓住)表達人與上帝的關係,而趙紫宸則用直白的caught(被逮住),更能表達相對於人的渺小之上帝的偉大。趙紫宸描述自己「被逮住」的宗教經驗時也提到危機處境:「我必須自願追求,追求到山窮水盡的絕境,前面再沒有路的當際,我被逮住了。」可見「被逮住」是一種面對絕境之下而產生的體驗,他也用「邊界局面」(boundary-situation)描述危機處境,引述田立克的《基督教時代》說: 「這種經驗叫做邊界局面,人走到盡頭,就像摩西領著以色列人走到紅海邊上的那一刻。說得具體些,這種經驗是彼以為萬能的人感覺了自己的束手無策,絕無辦法。」人在盡頭之處,察覺自己的無能,亦即處於危機中而被神聖者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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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能把上帝逮住了,乃是上帝把人逮住了」,這話一語道破關鍵所在,向來都是貓捉老鼠,哪有老鼠抓貓的呢?進而言之,從「人被逮住」的角度來看,任何證明上帝存在的論證有如用人手要去抓住上帝,因此趙紫宸反對上帝存在論證說:「從古以來,神學家要證明上帝的實有,用理智的網去籠罩祂,結果只得到了一些空洞的論證。到了現在,我們應該覺悟了,上帝是超乎我們一切範疇的,只有祂逮住我們,沒有我們逮住祂的道理。」
「人的盡頭是上帝的機會。」至於什麼是「盡頭」,趙紫宸不只想到人的罪惡是無法自赦的,而且尤其是人的孤單與無助更是別人無法幫忙的:「人不能代我吃飯而我得飽足,不能代我讀書而我得學問,不能代我害病而我得健康,不能代我衰老而我得返老為童,不能代我為善而我得人格,不能代我死而我永遠不死。」
在這一段描述人對於孤單的無能為力之後,他舉了一位無神論女士的例子,她在面對難產的不安時,脫口說出:「到時候但願上蒼保佑。」於是他評論說:「人需要上帝的心隱伏在生命的深處,被世界的繁忙與要求蒙蔽了,被人的驕傲遮掩了。但是這個需要不能永遠被壓制。苦難臨頭,人就有山窮水盡的經驗,就要想逮住那人所不能逮住的,而卻被逮住了。」
「我被逮住了」確實是落葉隨風的體驗,落葉隨風使得人放棄靠著自己努力的道德修養,而投向上帝恩典的宗教信仰。不過,問題在於,縱使人被逮住了,卻可能又脫逃了,畢竟難忘心中那被逮住前無人轄管、海闊天空的自由自在,卻一再地忘記那時以自己為中心、被罪惡束縛綑綁的狹隘格局。
一個道德人可能經歷到:當我被逮時,我是宗教人;而當我脫逃時,我又回去做道德人了。人生若非被逮就是脫逃,處於到底要做宗教人或道德人的劇烈掙扎,那是趙紫宸的生命故事,也是你我的生命故事。
—摘自《忘我神學》〈卷三‧落葉隨風: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