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學期開始,言歡退掉住宿,過完農曆年後搬過來跟我們一起住。這件事潔子跟我討論了好幾次,我們徵求了她和她家人的意見,大家都贊成。她住在這裡,上學的日子可以到附近的麥當勞門口搭校車,通學雖然辛苦一點,總比她所描述的住宿生活正常。我們並不完全只是為她個人的好處著想,也考慮到,有時候我們同時需要外出好幾天,她正好可以幫忙照應家裡,特別是那隻年邁的老狗。言歡做事情算是負責任,也十分勤快,這樣的決定,對大家都有好處。
言歡說,她同住的室友們總是背著教官和舍監喝酒抽菸、鬧事,還警告她不得對外聲張。平常沒有人要讀書,晚上都鬧到一兩點才睡覺;宿舍熱水器供應的熱水有限,前面的學姊們洗完澡後,輪到她們就只剩冷水了!整個冬天她一直傷風感冒,咳嗽不停。到了學期末,成績發表,她只有一科勉強及格,其他全都要補考。潔子對她說:「你不如退宿,跟我和李老師一起住吧!不過你要知道,以後日子不會太好過。」她竟然欣然答應了。
能夠到這所山上的國立高級農校就讀,實在是奇蹟!言歡的學業程度不好,基測分數考得很低;後來國中一位基督徒老師幫她奔走、領表申請、以殘障保障名額,才爭取到入學的機會。當時大家歡喜不已,因為國立的學校畢竟學費不那麼昂貴,而且她進的是家政科,學得一技之長,考個餐飲或者美容的證照,以後找工作都不是難事。
我們認識超過十三年了,當年我們到魚池的時候,言歡才四歲。我曾經寫過她的故事,言歡在八個月大的時候,因為意外而導致顏面燒傷,半張臉毀了。言歡的媽媽長得非常漂亮,她承襲了母親的美貌,如果不是這一場意外,言歡一定是眾多異性追逐的目標;即使半邊臉燒傷,仔細看還是看得出她的美麗。燒傷的不只是顏面,她同一邊的手指和腳面、腳趾也都扭曲變形了,雖然很不好看,但並不影響到使用的功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關於這場意外,言歡自己的說法是,當時她的爸媽在工廠作工,工廠失火,大家都逃出來了,她被留在裡頭;後來是別人把她抱了出來。這個版本的來源是言歡的阿嬤,跟從前我們所聽到的有所不同,言歡的阿嬤非常疼愛她,可信度相對比較高。不過事情的真相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我關心的是,這場意外對於一個孩子內心的傷害,到底需要多少的時間與力量,才能癒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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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歡每次進到電梯,一定會對著鏡子拼命拉前額的頭髮,想把頭髮往右拉,遮住左邊的臉頰。她留著還不到肩膀的長髮,抱怨頭髮長得好慢。教會裡所有的人都勸她把那一頭厚重蓬鬆的自然捲髮剪短,或者紮起來,不要讓髮絲遮住眼睛……她抵死不肯,我們已經懶得再說了,說也沒有用,對於這樣的事情,她一向固執。
有人稱讚她越來越漂亮,言歡渾身不自在,私底下跟我說:「我一點也不覺得。我覺得我很醜。我討厭我自己。」
我對這樣的感覺似曾相識,一點也不陌生:「那有什麼關係?人家這麼說是好意,你回答『謝謝』就好了啊。」
她跑到著鏡子前面左看右看:「可是我還是覺得我很醜。」
每次大夥兒一起聚餐,總是看見她愁眉苦臉地捧著碗,一顆一顆數著飯粒,然後不停地說:「我吃不下。」「我不餓。」「我不想吃飯。」次數多了實在令人感到生氣,大家數落著她:「你那麼怕胖嗎?少喝點飲料才是正經,不吃飯沒有用的。」她不理會大家,還是愁眉苦臉地數著飯粒,非要像潔子或者錫助之類的人物,開始用嚴肅的臉色看著她,她才動起筷子,勉強把飯菜吃下去。言歡在教會裡跟每一個長輩都很要好,嘻皮笑臉的,只有對潔子比較有敬畏感。潔子的個性非常溫和、寡言,喜怒不形於色,但接觸她的人反而在她面前不敢造次。言歡更是如此。
我們一直以為她食量很小,因為無論什麼好吃的點心糕餅之類,言歡從不心動;直到她住進我們家,有一晚外出吃麵,潔子事先告訴她不要隨便浪費食物,我們親眼看到她把一大碗牛肉麵全吃下肚子,這才發現她的食量並不小。可是,為什麼她從前總是嚷嚷著吃不下呢?
漸漸的,言歡跟我講起小時候的事情,她從五歲開始,有兩年多的時間都在台北就醫,父母把她送去榮總接受整形手術、植皮,大概想盡一點心力讓她恢復美麗的面容,醫生也算盡力了,卻還是無法改變多少狀況。有善心人士為他們奔走,募了款做這些手術。言歡告訴我,後來她爸媽把錢帶回去,第三次的手術就不做了。母親曾經跟父親商量說,既然手術做不好,乾脆把言歡送去孤兒院還是育幼院算了,父親不肯答應,還是把她帶回家。言歡說,那兩年在醫院裡,她天天要吊點滴、打營養針,根本吃不下任何東西,後來就很不喜歡吃飯,只喜歡喝飲料、吃吃泡麵。家裡除了年三十晚上,從來沒有聚在一起吃飯的習慣,阿嬤煮了飯菜放在鍋裡,誰餓了就去廚房盛一碗吃,經常都是冷的。
「飯菜是冷的?」我驚呼一聲:「那怎麼行?」
又沒有關係,我們早就習慣了。言歡說的時候不帶一絲感情。
我問她:「你爸媽這麼忙嗎?」
言歡下意識地撇一下嘴角:「才不呢!他們忙著去賭博,沒有時間煮飯給我們吃。不過這樣也好,不要見到面,我跟我媽一見到面就要吵架。」
她喜歡吃我們做的菜,潔子的炒花枝、用蜂蜜和紅麴醬烤的叉燒肉、我燒的三杯雞、馬鈴薯沙拉,還有早餐自製的玉米蛋餅,她全都喜歡,胃口越來越好;她跟緣緣說:「我以前從來沒有感受過,原來全家人一起坐下來吃飯是這麼快樂的事……這樣東西才好吃,當然吃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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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歡每次到了生理期就腹痛得厲害,到教會裡趴在桌子上唉唉哼哼的,希望每一個人都能夠注意到她。後來我煮了四物湯帶過去,叮嚀她喝,我們告訴她,從前我們像她這麼大的時候,很多媽媽都會在女兒生理期結束時燉四物湯叫女兒喝,這樣對於身體很有幫助。作了很多說明,又說了很多好話;言歡拿起來喝了一口,大叫一聲:「好難喝!我才不要喝。」
她發起脾氣,要把四物湯端去倒掉,我簡直快要氣炸了!言歡哭起來,眼睛還不時盯著潔子,希望得到她的關愛。我快要失去控制了,趕緊下樓,那時候教會裡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像一顆即將爆裂的炸彈,人人自危,紛紛找掩蔽的地方。潔子帶著言歡下樓,叫她跟我道歉,她淚眼汪汪的,彷彿受了極大的委屈,眼睛仍然看著潔子不肯看我,潔子搖搖頭說:「你要知道李老師費了工夫做這個湯,是為著你好,你這麼大了,怎麼這麼不知好歹呢?」
她還是顯得委屈:「可是那個湯好苦。好難喝。」
她又加上一句:「我從來都沒有喝過這種東西。」
言歡把眼淚擦乾,苦著臉把四物湯喝下去。過了一兩個月,她自動告訴我:「我感覺真的很有效。以後你再煮那個湯我會喝。」
跟我們一起住以後,言歡感到生活最大的改變就是不自由,從前她常常到半夜一兩點鐘才睡覺,不是看電視就是上網聊天、講手機,早上睡晚了就不去上課,四處鬼混──這是她自己形容的。現在潔子限制她,回到家裡必須寫功課、十點鐘必須就寢,跟以前比起來很不自由。潔子盯她的課業盯得很緊,規定她寫聯絡簿。
言歡說:「我同學會笑我耶!都已經上高中還寫什麼聯絡簿。」
潔子不為所動,她參加學校舉辦的家長座談會,回來說:「你們班導告訴我,你的成績那麼差,不只是因為考不好,還有老師們交代的功課你都不寫,他們才會決定讓你補考。」
寫聯絡簿有一個好處,就是確定當天的功課是否照著老師的要求完成。
言歡嘆了一口氣說:「我還沒有住進來就已經有心理準備,跟你們在一起會很不自由。不過我也知道,這樣對我比較好。」
我們很快也發現,她的課業程度比想像的還要低落很多,實在太差。補考歷史以前,潔子拿著課本問她一些問題,一問三不知。先問的是馬關條約內容說些什麼,她搖搖頭,臉上笑容全消﹠退而求其次,問她日俄戰爭是誰跟誰在打仗?她想了很久,遲疑地說:「日本?和……」
潔子耐住性子問:「對,日本和哪一個國家?」
她又想了很久:「日本,和……歐洲?」
我幫她複習國文,那一課是蕭紅的一篇散文〈賣麻花〉(取自《呼蘭河傳》),首先叫她讀一遍給我聽,她很抗拒:「我們明天小考只要考老師畫的重點。」
我說:「讓我們讀一遍,先來了解這篇故事講些什麼。」
她開始讀課文,聲音像蚊子哼,整篇課文唸錯和不會唸的字,大約佔一半以上;那一晚相當寒冷,等到她全篇讀到結束,我流著汗,好像攀爬了一道崎嶇而艱難的山路。她滿臉不悅,用手指敲擊著桌面,身體扭來扭去。我這時忽然想起來,她在五歲到七歲那兩年,正好在台北就醫,同學們在學習ㄅㄆㄇㄈ的時候她沒有跟上,基礎從小就沒有打好。
我不死心,仔細講解給她聽,她一臉不屑,眼睛看著別處,身體繼續扭動著,後來看到我的臉色快要變了,她才稍微收斂起來。
我繼續問她:「你知道麻花是什麼?」
她很快就回答了:「不知道。從來沒有看過。」
第二天到了教會,我一眼瞥見架子上擺著長青團契的點心,其中有一大包麻花,正疑惑長青老人們怎麼吃得動?阿香告訴我,這種酥脆的麻花並不硬,一咬就碎了,咀嚼起來很香,他們還特別喜歡。
我拿了一根去找言歡:「你知道這個是什麼?這就是麻花。」
她不自覺地臉紅起來:「啊!我怎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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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燦爛千陽》( A Thousand Splendid Suns )(作者卡勒德•勒胡塞尼之前寫過《追風箏的孩子》),被賺去不少的眼淚。作者實在很會說故事,雖然斧鑿痕跡太露,有時不免有賣弄技巧之嫌;但是整體而言算是一本好書,值得一讀。這本書裡對女性的深刻同情令人感動,作者藉著書中主角之一萊拉的父親,表達對於阿富汗的婦女,或者說是對於回教世界的婦女不平之鳴,他認為婦女應該跟男人一樣有受教育的權利和機會。那是1980年代蘇聯進駐阿富汗的時候,萊拉的父親被共產黨逐出大學的教職,到麵粉廠工作。不過他每天回到家裡,還是幫助萊拉寫作業、提升她的課業程度。他的兩個兒子都死於對抗蘇聯的戰役;他不可能喜歡這個無神論的政府,然而他卻肯定他們對待女性的態度。他對女兒說,共產黨重視女性的教育,政府還贊助專為女性開設的識字班。在那個時候,喀布爾大學有將近三分之二的學生是女性,她們研讀法律、醫學、工程。
萊拉的父親對她說:「在這個國家裡,女性一直過得很辛苦……她們現在日子稍微好一點……她們比以前享有更多的權利。」
但是就在當時,某些地方,特別是南部靠近巴基斯坦邊界的普什圖地區,那裡的女人很少出現在街頭,如果要出門,也必須穿著布卡,就是那種蒙頭的長袍,由男人陪同……。他們反抗共產黨解放女性的禁令,那裡的男人認為政府(而且還是無神論的政府)命令他們要把女兒送出門去上學、和男人一起工作,簡直就是褻瀆他們千百年的傳統。說到這裡,這位可敬的父親對女兒嘆了一口氣:「萊拉,親愛的,阿富汗人唯一無法打敗的敵人就是他們自己呀!」
這還是故事開始的一小部份而已,我已經止不住自己滂沱的淚勢。我同時想到的是言歡,以及許許多多像她這樣的孩子,無論在阿富汗或者在我們這裡,有多少人因著無法打敗自己,甘願受著外在環境、傳統、以及自我的限制,固執的守在台階的最底層,不肯更上一層樓,去瞭望更高之處的風景、去伸展在更寬闊的天地之間。
她寧願對著鏡子凝視自己那個傷殘的、醜陋的疤痕。
我透過言歡所面對的鏡子,同時也看到那個十七歲時候的自己。成長的掙扎是如此緩慢而艱辛,如果不是因為認識了主,我不敢想像今天的我又是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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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統大選那一天是星期六,結束一天的服事以後回到家裡,我們緊張的坐在電視前面等待開票,眼睛盯著兩邊選票數目的變化,她晃到我們前面,摀著腰一臉痛苦相,把電視螢幕遮住一大半:「我肚子好痛……」
我們叫她先去休息一下。她進房間去,不一會兒又出來了:「我還是很痛。」
我們叫她去洗澡,早點睡覺。後來也沒有聽她再說些什麼了,我們不斷地轉著台,七點多已經開票完畢,勝負已經決定了,我們捨不得離開電視螢光幕,這一夜,全台灣所有的人大概都跟我們一樣瘋狂地轉著遙控器、或者乾脆到自己支持的候選人造勢場合,跟同志們狂歡喊叫,或者落淚感傷……我們聽到外面響起了劈劈啪啪的鞭炮聲音。
第二天是復活節主日,清晨五點多起床,趕到教會舉行朝陽崇拜。下著大雨,冷冷涼涼的,來的人不多,崇拜結束後各自回家,我買了四份不同的報紙,潔子說:「你瘋了?」我把頭埋在一堆報紙裡,根本不跟她搭話。言歡還是在喊肚子痛,她進房間去補眠,我把四份報紙全看完了,吐了一口氣,這才回到現實的生活裡。潔子的弟弟和弟妺從加拿大回來,他們要見面,她交代我帶言歡去基督教醫院看病,我開車帶她去了。
醫生作了幾項檢查,說她血尿、可能有腎結石;但是肚子痛的原因可能是因為便秘。我去繳錢拿藥,看這麼一次就要一千四百多塊。她沒有健保卡,家人已經有兩三年沒有繳款,健保卡停用。我心想這不是辦法,需要跟他們溝通這個問題。言歡對我說:「沒有用的,他們有錢也不會去繳健保費。因為他們生病就去拿藥吃一吃,從來不看醫生。」
我們跟她的家人碰面溝通了一兩次,他們的理由就是沒有錢,因為工作很難找。但是言歡私下告訴我們,他們平常還是會去打零工,一賺到錢就去賭博,簽明牌。言歡的父親到辦公室找潔子,談到女兒的事情,說了很多,說到她從小被母親虐待、心理格外受到創傷,現在兩人根本無法相處,態度上有些感傷,他對女兒多少還是比較疼愛一點……。但是,一說起健保的事,他的態度又強硬起來:「我們為什麼要繳那個健保?醫生還不是開藥給你吃,那些西藥吃了傷身體,我們都是到某某廟去問神,那一家很靈的,你身上有什麼問題一問就抓出病灶,他們燒的符仔灰一吃就有效。我們不需要去看醫生。」
他的眼神浮過一抹狡黠的光亮,一閃即逝:「其實如果你們教會有錢,我也是不好意思叫你們幫我們出這個所費。」
每到了週末,言歡根本不肯回家。她堅決不肯讓他們帶她到廟裡去抓藥。言歡答應過父親,到她滿十八歲的時候再決定受洗的事,他並不反對女兒信仰基督教;可是母親對這一點就很不能接受,她害怕女兒以後不跟著他們拜拜。但是他們見到我們,態度又顯得十分恭敬,一種自覺低微的謙恭,正因為這樣,我們格外在意他們心裡的感受,無法答應言歡要求週末留在這裡,不要回家。我們不希望言歡的父母心裡產生失落感,認為自己的孩子被別人搶走了。
一提起家裡的人,言歡就有說不出的恨意:他們叫我週末去幫忙剪香菇賺錢,因為他們替我哥買了一輛摩托車,我那個哥哥半夜騎出去跟朋友喝酒,把車子撞壞了,人沒有怎樣可是車子要修理,他們叫我幫忙賺錢修理我哥的車子。他們一直就是很偏心。
言歡的哥哥比她大兩歲,小時候來過教會。我們也認識他。
我們告訴她:「言歡,你的父母雖然不是很公平,也許他們過去沒有好好照顧妳,可是上帝讓那麼多人來愛你、彌補你的缺憾;你還是要對他們感恩,在你能力所及就幫忙他們。上帝愛你,你也要把上帝的愛帶到你的家裡。」
我們帶著她,為她的家人獻上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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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少年團契的孩子,一向都是彭彭在關懷,那天放假,她回台北,我主動邀請兩個國中小女生一同出外走走。這兩個孩子其中一個父母雙亡,兄弟姐妹都靠著阿公阿嬤照顧;另一個家境貧困,又因為母親弱智而略受到遺傳影響,在班上向來很受排擠;我叫言歡一起陪伴。對這兩個孩子來說,到麥當勞吃個薯條漢堡就算是天堂了,她們興奮無比。言歡跟那個略微弱智的孩子聊起來,那個孩子向來不肯說話,那天竟然把心事告訴了言歡,她說班上的人都欺負她。我聽見言歡對她說:「你的心情我很了解,因為我以前就是這樣。後來我都有禱告。你也要來倚靠上帝。」
言歡後來跟我說:「我有在想,我的臉會這樣,一定有上帝的美意。因為如果我的臉不是這樣的話,我就不會到教會裡面。上帝讓我遭遇這些,大概是要讓我以後幫助像我這樣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