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球的翅膀
「媽咪，我回來了！」吉米放學進門，照例播音員似的，高興拉長尾聲宣布。他笑時，細小兩眼被虛腫的臉擁擠，被像拉鏈似的眉毛全掩蓋，笑容顯得很誇張。他半走半跳，一溜煙便進了房間，看電視轉播的棒球賽了。
望著吉米圓短的身影，瑪麗又回想吉米出生時情景…他重九磅八，渾圓健壯，人見人愛。接生的醫生對瑪麗說：「相信我，這小子將來會是足球明星。」
吉米七個月大時，生了病，本以為是感冒，醫生卻告訴瑪麗：「吉米的病稱為杭特氏症，是基因遺傳的新陳代謝系統疾病。心臟有個洞，會影響身體的每一部份，阻礙生長，造成低能、癡呆，肌肉硬化、關節疼痛、逐漸喪失聽覺與視覺。他最多再活十個月，即使存活，他的生命將毫無品質…你最好讓他死。」
吉米十七個月大時，體重衹有十七磅，開始在連串手術中掙扎。他生命力強韌，活了下來。瑪麗注意到每次手術後，吉米小小身軀東包西綁，床頭吊滿針筒，卻總是安穩地躺在床上，平靜忍痛，沒有問為什麼。睜著的眼儘露堅毅的光芒，表明他不會放棄自己。因此，雖然吉米兩歲時，他父親在車禍中喪命，照顧吉米的責任全由瑪麗辛苦承擔，瑪麗卻願意不惜代價照顧他。她相信上帝，每天為吉米祈禱，衹要吉米活下去，瑪麗就覺值得。
一幌，吉米都已十二歲了。吉米像正常孩子，上一般的公立學校，很好奇，對任何人或事都有濃厚興趣，尤其鐘愛棒球。
兩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朋友邀瑪麗和吉米去看紐約洋基隊和洛杉磯道奇隊比賽後，吉米便愛上棒球這運動了。他房裡櫃子上擺滿了各球隊徽章，牆上貼滿各明星球員照片。去年吉米生日時，吹熄蠟燭後，許願良久，瑪麗要他說出來。
「我最大願望就是成為棒球員。我羨慕那球，一飛衝天，又高、又快、又遠，當我手握球棒時，就能讓球長出翅膀。」吉米說時，眼裡流露天使般的純真。瑪麗感覺吉米似乎已長出翅膀，正快樂翱翔。
於是，瑪麗買了全套球具，週末常和吉米在球場練習投球、打擊。吉米不放過任何電視轉播的球隊賽，對棒球聯盟的各球隊勝負歷史、球員得分記錄如數家珍。有次，瑪麗帶吉米遊跳蚤市場時，遇到一位畫人像畫家，瑪麗要他替吉米畫了張像。吉米要求衣服畫成道奇隊制服，手握球棒。吉米把那幅畫掛在他房裡床的上方，下邊加一行註解：「吉米：未來的道奇隊員。」
吉米上的喬治中學棒球隊徵選球員，吉米期待已久，報名參加選拔，卻落選了…吉米身材比同齡矮半截，帶助聽器，戴深度近視眼鏡。吉米的手指會自然捲曲入手掌中，不能將他的短腿伸直，腳趾不能著地，跑起來很慢，幾乎用跳的，很像袋鼠。教練實在不能用他…吉米再三要求參與，教練看他認真，勉強派他當球隊「管理」。
吉米為此耿耿於懷。每次球隊練習、比賽，他撿球、撿球棒、收髒衣服，恪盡職守，但卻不快樂。看著球員們神氣活現，在寬敞球場上奔馳喊叫，羨慕不已。
有個雷雨交加的深夜，瑪麗睡不著，注意到屋裡有沉甸甸的聲音，從吉米房裡傳來。瑪麗打開房門，看見吉米正捲曲萎縮在牆角，淒涼地嚎淘大哭，一手抱著那幅「未來的道奇隊員」的畫，另一手緊抓濕了大片的毯子…自從吉米會走路後，瑪麗衹記得他大哭過一次，十歲時跌了跤，摔斷一顆牙齒…瑪麗便抱住吉米，一陣子後也跟著哭起來…
「媽媽，我…不可能成為棒球員，病也不會好…我身體的每一部份隨時都在痛，我好害怕，好絕望。」吉米哭完了，擦乾眼淚，平靜坦然地說。
「媽媽衹能說…上帝會帶領你。」瑪麗沙啞地回答，她知道吉米說的是事實。
「我常聽人說，上帝關了門，就會開一扇窗戶。媽媽…是真的嗎？」瑪麗望著吉米半晌，輕輕點頭。瑪麗轉移視線，透過窗戶，投進陰霾灰暗的天空。一陣閃電，瞬間，天空卻又分外明亮了…
有次球隊練習前兩個小時，突然下雨，教練緊急通知球員們取消練習。吉米不放心，還是到球場巡察，確定沒有被遺漏通知的，發現湯姆一個人躲在球員休息室。湯姆是隊裡問題球員，平常不愛講話，卻常因細故和隊友衝突，不受歡迎、獨來獨往。
「我爸爸送我到停車場，也不管下雨天有沒有練習，扔下我便趕去辦事，我衹好在這裡等他來接。我爸爸真是太粗心了！」平常湯姆對吉米不屑一顧，這時卻像發現救星似的，主動搭訕。
「比我好，我連爸爸都沒有呢。」看見湯姆一臉沮喪，吉米安慰他。
「有什麼好，他一點都不關心我...」
湯姆機關槍似地，淊淊不絕講給吉米聽。他的父母離婚了，母親不要他，父親把他當拖油瓶，能甩就甩，經常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裡。他父親難得在家時，一喝醉酒，他便連晚餐都沒著落了…
「我沒有朋友，一無所有…吉米，其實，我正想去死！」偌大球場就他兩人，天又陰晦溼冷，湯姆再也抑制不住，唏唏噓噓哭起來…吉米抱住他。
「至少我是你朋友。這世界上有人對我好，有好的事值得追求，就要緊緊抓住，就有理由好好活著。我心臟有個洞，隨時會死，身上每個關節都好像鎖住的死結，輕輕動就像被釘子鎚進那麼痛。我最大希望就是我的病能痊癒，成為正常人，和你一樣，做個棒球員。你…比我好多了，不是嗎？」
吉米的話讓湯姆明白，他應當珍惜自己。從此，湯姆和吉米成了熟朋友，跟隊友關係也大幅改進，積極參與球隊，球技突飛猛進，和從前判若兩人。
看見湯姆改變，吉米跟著變了。每次吉米來練球、比賽時，和每一位球員或談天說笑，或安慰打氣，或帶來可口點心，製造整隊歡樂。從前鬱卒的「管理」，變成快樂的「管家」了。
瑪麗察覺吉米每次從球場回來，不再悶悶不樂，有天問吉米：「你最近心情變得很好...是不是教練準備升你作球員了？」
「不是...雖然我不能成為棒球員，卻可以幫助別人成為好的棒球員！我的最大願望等於已經實現了。球隊有十二名球員，所以，我的最大願望實現了十二倍呢！」吉米認真地說，字字由衷，臉上光彩無暇，如無雲夜空中的滿月。瑪麗凝視吉米半晌，極為欣慰：「嗯…看來，上帝關了門，替你開的不是一扇窗戶，而是一片天空。」
吉米渴望、等待、享受每次練球、比賽，然而，他卻開始不得不缺席…他的身體每下愈況，小小感冒轉成肺炎，身體不能平衡，輕輕一摔便淤腫不消，腎功能衰退，得定期洗腎…每次吉米來，隊友都感覺吉米腳步更沉重。然而吉米卻仍跟往常一樣說笑，隊友問到他的身體，他衹說沒事。有次衹有湯姆和吉米在球員休息室，湯姆按不往，哽咽地跟吉米說：
「你的臉愈來愈黑…別裝了…我很擔心你！」
吉米看著湯姆，臉上笑容像氣球被解開結，倏地萎縮。低頭沉默一陣…再抬頭時，緩緩舉起手做個「V」字手勢，又綻開笑容說：「你知道…我不會放棄自己。」
吉米的病卻不放棄吉米…他的左腿血管全都硬化，血流不到，醫生衹好把左腿鋸掉。吉米便突然從球隊消失了…
兩個月後有天，喬治中學隊跟銀河中學隊比賽。喬治中學隊在春季賽中已連輸三次，再輸就被淘汰。最後一局，喬治中學隊四比五落後，有一人在壘上。銀河中學隊換上一個祕藏的投手，球速快、球路怪，立刻連三好球三振一球員。另一球員又被三振時，氣得把球棒扔得好遠。湯姆是最後一位打擊手，正去撿球棒時，突然停下腳步…他看見吉米頂著柺杖，顛顛簸簸，蹣跚入場。球迷們已熟悉那半跑半跳的撿球員吉米，但突然看見衹有一條腿的吉米，不禁瞠目結舌，整個球場凍結般地全靜下來。衹見吉米彎腰撿球棒時，重心不穩跌了跤，癱在地上，卻毫不猶豫，自己掙扎地扶起柺杖，拾起球棒，走向湯姆。此時，球迷們明白了吉米雖少了一條腿，仍是盡職的撿球員，便全場起立，報以熱烈掌聲…
吉米把球棒撿交給湯姆時，堅定地說：「湯姆，你一定能打得很好，對吧？」吉米舉起沒扶柺杖的手，做個「V」字手摯。湯姆呆呆地望著吉米片刻，默默擦拭眼淚，走入打擊位置。
「鏘!」湯姆一揮棒，是全壘打! 喬治中學隊贏了。
此後，吉米每賽必到，照常撿球棒。吉米的精神激勵全隊士氣，喬治中學隊敗部復活，每戰皆捷，得到全縣冠軍。報紙用大篇幅報導，頭版刊登的照片竟不是喬治中學隊將教練抬起歡呼的片刻，而是吉米頂著柺杖撿球棒的照片。新聞記者覺得吉米的故事更有價值，訪問了隊友、教練，把吉米與疾病的奮戰、吉米帶給喬治中學隊的影響詳盡報導，並被全國性的報章雜誌轉載…
喬治中學隊安排了慶功宴，風光熱鬧，貴賓雲集，最後一個節目是由縣長頒發特為吉米訂製的獎杯，上面寫著：「吉米：生命的全壘打者，真正的棒球員。」
慶功宴快結束時，縣長還沒看見吉米來，問校長：「吉米呢？」
「沒先告訴吉米，是個故意安排的驚喜呢！教練已去接吉米了。」校長得意地說。
正說時教練到了…卻不見吉米。
「吉米不會來了，他永遠走了。」教練沉重地宣布。熱鬧的慶功宴，像正播放音樂的收音機突然停電，停頓寂滅了…
匆匆然，一年過去。
吉米走後，瑪麗哀痛欲絕，生活突然失去意義，失魂落魄。工作之餘幾乎足不出戶，慢慢地也不到教會聚會了。
有天，師母來探訪她。寒喧家常後，師母問瑪麗許久沒到教會的原因。
「我辛苦照顧吉米十幾年間，衹向上帝求過一件事，就是吉米能活著。上帝卻沒聽我禱告。」瑪麗兩眼空洞，深邃絕望。師母沉默一陣後說：「我了解妳的感受…我邀請妳去看喬治中學隊棒球比賽。我知道…那會惹妳傷感，但是…有些事你應該知道。」師母很誠懇，瑪麗勉強答應。
到了球場，瑪麗看了一陣比賽，實在無心，想找藉口離開看，隨便張望，眼光突然停在斜後方一位觀眾身上穿的T恤，那衣上印著吉米的照片。吉米戴著棒球帽，燦爛地笑著，露出兩排牙齒，那十歲時跌跤摔斷牙齒的空位清晰可見。愣了一陣，瑪麗轉眼環顧看台，纔發現好多球迷穿著同樣的T恤。瑪麗迷惑地看著師母。師母早已默默等待此刻，向瑪麗解釋：「學校的書店買得到那T恤…學校深深以他為榮。圖書館裡有個櫃子，陳列各報章雜誌對吉米的報導，老師上課常題吉米的故事，鼓勵學生勇敢面對困難，像吉米一樣。吉米的精神已是喬治中學的一部份。」師母看見瑪麗的眼裡出現了生氣…
「妳看！」
師母指向喬治中學球員休息室旁插的兩面旗。一面是喬治中學隊隊旗，另一面卻印著吉米頂著柺杖撿球棒的照片。
「吉米代表一個勇敢、不放棄的生命，帶給好多人影響與鼓勵。我覺得…吉米並沒有離開我們。其實…上帝已回應妳的禱告。」師母輕拍瑪麗的肩，希望瑪麗明白。
此時，喬治中學啦啦隊跳入場中，表演跳舞後，大聲喊口號：「奮戰不懈！」然後一起指向看台球迷…
「像吉米一樣！」球迷回應，聲浪澎湃。
剎那間，瑪麗兩行熱淚潸然流下…
此後，瑪麗成為喬治中學隊的「管理」。每次球隊練習、比賽，她撿球、撿球棒、收髒衣服…那是吉米最愛的事。她要繼續做下去，就像吉米不放棄一樣。
跟球員處久了、熟了，瑪麗發現雖她然失去了吉米，卻好像得到了十二個兒子。終於走出傷痛，變得好快樂。
◎本文選自《傳揚》福音雜誌六月號，上網請看www.ccim.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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