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的傑作

【作者:李家同信望愛小說 2011.10.16


有「大師」頭銜應該是一件很過癮的事,我自己沒有,但我的同學老張卻是社會公認的大師級人物。老張是建築師,他所設計的建築全部都是有名的,也是全國建築系學生必讀的案例,有好幾個建築得過國際間的大獎。

每一次張大師的建築落成,開張的前一天,都會有一個盛大的記者招待會,屋主不僅邀請記者,也邀請建築師以及建築系的教授和學生來參觀,我每次都被邀請,因為我是老張的好朋友,他每次都一定送我一張邀請函。

奇怪的是,張大師本人從來不出席這種記者會,他總是派他們事務所其他的重要人物代表他領獎。雖然很多建築系學生和教授常常討論他的案例,他自己卻永遠不解釋他的建築,也從未對建築界解釋他的設計理念。我當然對此十分好奇,問他為什麼從不對他的建築發言,他的回答一直使我很困惑,他認為他所設計的建築都不能完全令他滿意,但是他又不知道自己心目中完美的建築究竟是什麼樣子。

對於一般人來說,老張所設計的建築已經是傑作了,無論大教堂、小教堂、大旅館、小別墅等等,都是我們驚豔的作品,老張仍不滿意,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呢?我有一次就問他一個問題,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有名的建築,像巴黎鐵塔、聖彼得大教堂等等,你老兄究竟認為哪一個是你最欣賞的?他的回答居然是「一個也沒有」。

老張是不是一個非常驕傲的人呢?大家都知道,一個人如果非常驕傲,當然看不起任何人。因為我們兩人很熟,我知道老張一點也不驕傲,他雖然從不談自己的設計,卻常常讚美別人的設計。說來說去,沒有人搞得清楚老張在想什麼。

昨天,我忽然接到老張的電話,說他要邀請我去參觀他的得意傑作。這次他用了「傑作」這兩個字,使我非常好奇,我一點也不知道張大師最近有什麼新的建築落成。老張告訴我他會開車來接我,還要我穿黑西裝,更令我奇怪的是,老張要我打上黑領結。我立刻告訴他我沒有黑領結,老張只好說他會帶一個給我,最後他提醒我一定要穿白襯衫。

老張在下午五點半來接我了,他的車子往鄉下開去,最後停進了一座兒童中心的停車場。這所兒童中心的建築的確是新的,也很漂亮,我們去的時候,天已黑了,這座新建築被柔和的燈光照射,給我一個感覺,我好像站在一座童話故事裡的城堡前面。老張輕輕地告訴我:「這是我設計的。」

兒童中心內部有臥室,可惜我不能進去看,老張帶我進入了一間很大的房間,一看就知道是餐廳,至少目前是餐廳。這間餐廳的牆壁全部都是木頭的,顏色是深咖啡色,房間很高,雖然中央有大型的吊燈,但是現在全部沒有開,卻開了所有壁燈,壁燈放在很高的位置,極為優雅,也極為古典。

那一天,餐桌是倒U字型排列的。餐桌其實是一般鋁做的普通桌子,但是桌布卻極為講究,桌布很厚,淡黃色,桌子上放了大約六十份瓷盤和刀叉,那些盤子都是鑲金邊的,刀叉也屬沉重的那種,每一張桌上都有一個紅色蠟燭,燭油放在一個不小的玻璃缸裡,現在全部的蠟燭都點上了,使整個大廳的光線非常柔和。

大廳中間放了一大盆玫瑰花,也放了四根蠟燭照耀著這盆花。

孩子們走進來了,老師們當然也都進來,飯前祈禱結束以後,要上菜了。我這才知道為什麼要打領結,因為我和張大師都要端盤子上菜,好在菜肴放在一個推車上,我只要夾菜給孩子們。一共有六個人同時上菜,主菜是雞腿,小小孩一支雞腿就夠了,也有幾位大個子的孩子一口氣吃了三支雞腿,有一位甚至吃掉了四支。

這些孩子的面前就是蠟燭,他們的臉全部都被燭光照耀著,在一片燭光中看到這麼快樂的面容,令我很想按下快門,照一張相,但我知道這些孩子來自弱勢家庭,我們不能隨隨便便地對他們照相。

吃飯的時間,孩子們雖然有說有笑,可是聲音不大,因為大廳裡放著音樂。放音樂當然要有揚聲器,這座大廳的四座揚聲器裝在天花板上,像燈一樣地吊下來,不知情的人會以為它們是吊燈。音樂響了,我才知道這些是揚聲器,可想而知,音樂當然是非常悅耳的,那天播放的是維瓦第的《四季》。

我雖然要上菜,仍有偷閒的時刻,所以我吃了麵包和湯,也就飽了。

飯吃完,全體老師和孩子唱一首歌,這首歌叫作〈我有平安如江河〉,老張事先將歌詞印了好多份,所有的服務人員,包含廚子,都進入大廳,和大家一齊唱。看到這些孩子在燭光照耀下快樂的面容,聽到他們響亮的歌聲,我們這些人特別能感受到「平安」的意義。

還好,老張沒有要我留下來洗碗,他開車送我回去的時候,強迫我和他到郊外去兜風,他說他終於懂得何謂傑作了,他之所以將這座建築視為他的傑作,是因為這座建築能夠帶給他心靈上的平安和喜樂,而這種平安來自他可以經由這座建築親手使弱勢的孩子們得到快樂。每一年,他都會請孩子們吃一頓大餐,食物並不特別講究,但排場必須高級,唯有如此,才能使孩子們感到「尊重」的意義。他說孩子們不知道他是誰,老師們也都答應不會透露他的身分。

老張還告訴我一個觀念,好的藝術家一定可以將他自己表現到他的作品中。很多人以為建築師是藝術家,其實建築師是要討好屋主的,他也許不信教,卻要設計教堂,他也許很討厭那些專門給有錢人住的豪華旅館,但仍要設計大旅館,這一次,當他為弱勢孩子設計的時候,他發現可以盡情地表現他的內心深處,當然這就是他的傑作了。

我的好友是大師,大師終於解釋他對「傑作」的定義,而我們小咖呢,我們好像不可能有傑作的。就在我想著這件事的時候,電話響了,我做義工家教的一位學生打來的,他告訴我,他考上了一所高中,對我的大學教授同事而言,他們一定不知道這所學校,可是這個孩子當年的程度差得不得了,虧得我教學有方,他才有很大的進步。對他來講,能夠上這所高中,己經使他非常高興。我聽了以後,也替他高興,我答應周日會請他吃飯來慶祝一下。

放下電話,我不知不覺地唱起〈我有平安如江河〉這首歌來。我也有過一些學術上的獎項,但每次拿到這種獎項,都沒有出自內心深處的快樂,剛才的那個電話,卻使我有一種非常特別的感覺,我感到特別高興。我知道,任何人都可以有傑作的,並不是大師才有傑作,很多大師恐怕也沒有什麼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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