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liver Sacks 著,孫秀惠譯 (1996):錯把太太當帽子的人。台北:天下文化】
每個領域裡都存在一些勇於突破傳統框架、力圖從當代的 領導典範中抽身而出,轉而反身性地檢視那些在同行中已被認 為是理所當然的方法論與問題意識,並進而創造出一種全新的 ── 或者回復過去曾有、現已被遺忘的 ── 詮釋角度以抗衡/ 補充當代典範視域所力不能及的天才型人物:
19 世紀末的哲學家尼采以極富個性魅力及思想穿透力的批 判文學筆觸,重現了希臘神話原典裡的悲劇精神,糾舉出西方 自蘇格拉底以降的理性主義傳統之欠缺感性、直觀、狂醉等詩 人性格的「生命意志」(will to power) 力量的不完整性,震 撼了 20 世紀的西方哲學、神學及藝術文化界。
20 世紀的盧力亞 (A. R. Luria) 與薩克斯 (O. Sacks) 兩位 醫生,則力抗神經學界的主流:「定位論」(localism) 對於人 類心智功能所採取的化約式機械論觀點,要求重回肇始自紀元 前「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 (Hippocrates)、延及 19 世紀前半 葉的那條帶有濃厚人文色彩的醫學敘事傳統,將現代醫院中一 本本由醫學專業術語及去個人主體性的病史描述所堆砌成的病 例資料,還原回一連串具生命力的動人敘事,再現了 19 世紀末 那場神經學典範論爭中處於較邊緣的一方 ──「整體論」(wholism) 所強調的、對於人體生理官能及主觀生存體驗進行統合性關照 的人文精神。
盧力亞與薩克斯寫過的幾本介於醫學與文學之間的作品, 如《記憶大師的心靈》(盧力亞)、《睡人》及《火星上的人類 學家》(薩克斯),以神經醫學臨床病人的生命敘事為主軸,刻 畫他們如何因腦神經的機能異常而相應發展出一套各具特色的 心智功能調適機制及其間的生活歷程,均在當代英美文化界成 為震撼一時的暢銷書。
此種結合神經學病理資料與心理學敘事角度的創意書寫方 式,已逐漸改變一般人對於醫師「只問病症不問病人」的刻板 印象;而此類「神經紀實文學」的科普功能,不僅漸使非專業 的讀者得以從其豐富的臨床案例敘事中獲取與實存生活經驗相 關的神經學常識,同時也能讓讀者與作者一同看見這些不同的 故事主角如何在面對各自心智功能障礙的挑戰時,仍能展現他 們各自動態多元的自然生命力,大大開放了主流刻板印象中「 只有心智功能正常的人才是完整的人」的狹隘人類學觀點。
從敘事的角度 ── 也就是一個以第三人稱為主要人物主詞 的敘述角度 ── 看人,將一切用以衡量他/她在某種後天的能 力分類架構上的測驗結果或診斷名詞均擱置一邊,使其重新回 到我們第一手感受意識下的現象學目光前,作為一個擁有其尊 嚴與獨特生命形式的自主心靈,「敘事取向」不僅在當今由機 械論主導下的神經科學界是邊緣的,即便是在強調「尊重個別 差異」的特殊教育實踐中也是一個從未佔據問題意識中心的冷 僻觀念。
在行為心理學的制約下,主流特殊教育界所尊重的「個別 差異」,僅僅指涉那些個別學生在教育治療意義下的不同特質 及需求。師生關係的方向是徹底的「由『我』看『你』」:由 那位知識水準與價值品味均高於「你」的「我」替你規劃理想 的生活範式,教育你、改變你;而非讓學生成為能夠享有自決 尊嚴、保持自主距離的他者,任其以無限的可能寬度摸索出獨 特的生命方向—─「我」的角色,只有在能幫助「您」實現您 的自我願望時,被動地提及。
「我們的測驗和方向,我們評估的方式是嚴重的不足。它 們只顯出我們的缺陷,卻顯不出我們的能力;當我們需要 去了解人在音樂、語言與戲劇的能力,觀察一個人在自然 狀態下,顯現自然的能力時,它們卻搬出方塊拼圖和一些 系統條列式的問題。」
(Sacks 著/孫秀惠譯,1996:298) 1970 年代美國特教界喊出的「回歸主流」(mainstreaming) 口號,乍看之下似乎頗吻合於去標籤化的人道主義理想,但「 誰是主流?」、「主流與非主流何以不能並存?」等問題,更 如錘鍊般地迫人省思一向高舉教育愛的身心障礙教育之後設人 類學視野寬度——是否在最深層的意義上,它仍舊是作為教育 家所擁有的一種狹隘的自我中心主義呢?
為何只因為大多數人天生心智功能正常,我們便能判定: 凡心智功能不如此運作者「必定」無法擁有在屬他/她標準下 的正常生活?前工業革命的農業時代,又需要怎樣的特殊教育 ?20 世紀的台灣,特教老師教智能障礙學生「實用」的語文、 「實用」的生活技能,一整套教育訓練計畫的目的竟是寄望他 們能更適當地嵌入這個本就不以他們為主要預設使用者的社會 制度,豈不是一種自相矛盾嗎?
《錯把太太當帽子的人》書中提到一個名叫娜蒂雅 (Nadia) 的女孩。她是一個擁有繪畫天賦的自閉症者,經過相關的「治 療」後,在開始學會說話的同時卻停止了繪畫。按照治療人員 所預定的教學目標,只要這位自閉症兒童能開始與人進行社會 性的互動,這個結果可以被視為是「成功的」案例。然而回到 敘事角度的觀照下,「她」則成為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囚犯 ── 被剝奪了享受天賦才能的樂趣,被囚於一個口語環伺的世界; 在那裡沒有欣賞的眼神歡迎著她私下獨處時的繪畫創作,卻偶 而存在著願意在大庭廣眾下包容她正起始而不甚暢達之語言能 力的善意。「成為一個孤島,與世隔絕,就一定雖生猶死嗎?那可能 是一種死亡,但卻不必然如此。雖然失去了與其他人、與 社會、文化的『水平』關係,他們仍然擁有重要而密切的 『垂直』關係,就是與自然、與真實之間直接的關係,這 樣的關係不受外在影響、干預,別人也碰觸不到。」
(Sacks 著/孫秀惠譯,1996:374)
── 獻給對開放心靈的熱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