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戰國時期,禮崩樂壞,君子陵夷,小人崛起,平民出身而拜相封將者,屢見不鮮。在此動盪紛亂的時代,地方上的諸侯貴族,其跋扈不可一世的氣焰,日益熾烈;身處中央的周天子,雖為天下重器,卻無發號施令之實權,周鄭交質、繻葛之戰,周天子逐漸名失實亡。 田穰苴生在這樣的大時代,以他卑下低賤的身分,於國家危急存亡之秋,蒙受將軍之重責高職,帶兵抗晉抵燕,若不採取非常手段,立威建信,即便晏嬰力薦推舉,亦必大禍小患接踵而至;將兵扞燕晉之師,則遲滯多阻,甚而有所不可救者!於是,穰苴便運謀用策,開始他的田氏八部。
首先,穰苴選擇莊賈作為他上抗強權的代表,因其乃國君寵臣,身分尊貴;且為人驕傲自大,養尊處優,實為上上之選。目標既定,行動便發。穰苴與莊賈約定會面,並在軍中立樁計時,此舉充分透露出他早已料到莊賈必定期而後至,準備有所應付;果不其然,相約之時至不見莊賈,穰苴旋即毀去計時裝置來昭告全軍士兵,進而編整軍隊,頒行軍令。法律的約束是否有效,於制定完成後立刻試驗為最佳。因此,穰苴借莊賈遲到一事,大作文章,對之曉以利害,申述民族大義,終於將其殺之,以為三軍警惕。當下,果真震撼人心,士兵皆為之驚懾。其後,面對景公派來的使者,穰苴亦展現堅守真理、威武不能屈的氣勢,而又不失對國君應有的尊敬,這無疑是繼斬莊賈後,另一劑強心針。表演完不畏強權,接著上檔的戲碼,便是噓寒問暖,與士兵甘苦與共。此時,穰苴真情流露,對兵卒呵護關懷,無微不至,感人至深。最後,齊軍士氣大振,個個皆欲上陣殺敵,以報穰苴惜識之恩;外敵大為其勢所驚,鎩羽而歸,齊國因而得以保疆收邑,穰苴也官拜司馬,威赫一時。
當初穰苴沒沒無聞於草莽之中,修習學識,自我陶鑄,正如「潛龍勿用。」,是君子創業的初步,也是處於下位之時。時至晉、燕犯齊,穰苴所蓄積的力量已臻飽滿,正當有所作為,造福興利於百姓;適逢晏嬰推舉之,景公拔擢之,是謂「見龍在田,利見大人。」領兵行軍,最忌士卒不附,將令不從;因此,上抗強權,下集軍心,立威建信,便為首要之務。此時,穰苴正處於「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一心一意,努力致志,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幾番思量,唯有採取非常手段,方能統轄三軍;於是,穰苴決斬君之寵臣、國之所尊的莊賈,倘若評估錯誤,原先所有的努力將付諸東流,且有生死之虞!「或躍在淵;或飛在天。」全憑此舉。終於,「飛龍在天,利見大人。」穰苴險招奏效,三軍之士,皆心悅誠服於其麾下,個個鬥志高昂,出生蹈死,無所吝惜,破晉軍,逐燕師,收復失土,官拜司馬。然而,「亢龍有悔。」功高鎮主,穰苴疏忽立身之本,鋒芒太露,名顯遭人妒,功著遭人黜,橫禍臨門,憂憤攻心,發疾而亡,不勝悲淒。
穰苴整編行伍,修兵練武,破燕敗晉,從凡夫俗子一躍而成位高權重的大司馬;除了穰苴自身的才識過人、晏嬰的慧眼識英雄與景公的因賢任能之外,莊賈也是成就穰苴豐功偉業的一大功臣。然而,以血肉為器,實在有其商議之處。天生萬物,無所謂貧富貴賤之分;階級等第皆是人為,目的在於便利統治。於是,當有德者在位,則百姓或可安居樂業,天下太平;倘若在位者失德,人民往往置身水火,生靈塗炭!尤其是春秋戰國時代,各國爭相傾軋,爾虞我詐,莫不以稱霸天下為目標;所謂「人不染風塵,風塵自染人」,若有國家想「遺世而獨立」,成為化外之國,恐怕是癡人說夢。齊國雖曾盛極一時,但傳至景公時,卻也成了其他各國極欲染指的對象;其中,晉燕最為積極,囂張的氣焰與齊國喪失的城池,形成諷刺的正比。當此之時,即便是能言善道、辯才無礙的晏嬰,也是「孤臣無力可回天」。就在齊國岌岌可危,朝不保夕之際,穰苴出現了。他沒有顯赫的家世背景,沒有治軍經驗;他所能依憑的只有自己的能力,以及國軍和宰相對他的信任。「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亟思回報的穰苴,必須在短短的時間內,將屢戰屢敗的齊軍,訓練成烈火焚身渾不怕,出生蹈死無怨尤的終極戰士,他所肩負的責任之重,不言可喻。穰苴所面對的,是一群散漫驕傲、沒有紀律、士氣低靡的軍隊;沒有人瞧得起他,也沒有人願意奮發向上。他到底該怎麼辦呢?
首要之務,當然是立威建信-展現大刀闊斧的決心,與無所畏懼的魄力。可是要從何下手呢?假使對象是一般士卒,殺雞儆猴所收之成效,勢必有限而難以約束全軍,更遑論另其脫胎換骨,所向匹靡;若將矛頭指向高官權貴,則恐怕未有功勞先遭橫禍,興國大計也將化為烏有,這其間的選擇,真是難!難!難啊!
終於,穰苴選擇高高在上、恃寵驕矜的莊賈作為監軍,並利用莊賈輕慢驕傲的心態,設計與其約定會面,約定時辰一到,立即在軍中頒行法令以待莊賈的來臨;最後珊珊來遲的莊賈,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犧牲了,換來的是每個人的心中,都深刻地烙下四個字-軍令如山!此後,穰苴的威嚴既定,操兵練武也就事半功倍,遂能使齊軍脫胎換骨,甚而大破燕、晉,凱旋而歸。
生命就是生命,不應該輕易抹殺他人生存的權利;可是,非常時期總有非常的做法,「治亂世用重典」曾被人們千百次地揚棄,卻也被人們千百次地提振。誰對誰錯呢?「寬容」應是最好的答案。穰苴出現以前,齊國飽受外患侵略,上至君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人人寢不安穩,食不知味;穰苴出現之後,齊國收復失土,揚眉吐氣。凡是行軍作戰,必有死傷;凡有死傷,皆非百姓之福。然而,站在保衛國家的立場,穰苴是功大於過的。可惜穰苴功成名就之後,卻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另一個莊賈,恃寵而驕鋒芒太露;是以政敵環伺,穰苴受譖,不得善終。因時而化,與時俱遷,當剛則剛,當柔則柔,當進則進,當退則退,則能生生不息;刻舟求劍,墨守成規,一味剛強躁進,事窮尚不知止,勢必有所窒礙。
一個人的是非功過,決非取決於片面,唯有盡心盡力,俯仰無愧,謙沖自牧,有為有守,其人格精神方能可大可久,千古流芳;否則,短視近利,縱然叱吒一時,卻仍會沉沒於歷史洪流之中,激不起任何漣漪的。
附錄《史記•司馬穰苴列傳》:
司馬穰苴者,田完之苗裔也。齊景公時,晉伐阿、甄,而燕侵河上,齊師敗績。景公患之。晏嬰乃薦田穰苴曰:「穰苴雖田氏庶孽,然其人文能附眾,武能威敵,願君試之。」景公召穰苴,與語兵事,大說之,以為將軍,將兵抗燕晉之師。穰苴曰:「臣素卑賤,君擢之于間伍之中,加之大夫之上,士卒未附,百姓不信,人微權輕,願得君之寵臣,國之所尊,以監軍,乃可。」於是景公許之,使莊賈往。穰苴既辭,與莊賈約曰:「旦日日中會於軍門。」穰苴先馳至軍,立表下漏待賈。賈素驕貴,以為將己之軍而己為監,不甚急,親戚左右送之,留飲。日中而賈不至。穰苴則仆表決漏,入,行軍勒兵,申明約束。約束既定,夕時,莊賈乃至。穰苴曰:「何後期為?」賈謝曰:「不倍大夫親戚送之,故留」。穰苴曰:「將受命之日則忘其家,臨軍約束則戀其親,援飽鼓之急則忘其身。今敵國深侵,邦內騷動;士卒暴露於境,君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百姓之命皆懸於君,何謂相送乎!」召軍正問曰:「軍法期而後至者云何?」對曰:「當斬。」莊賈懼,使人馳報景公,請救。既往,未及反,於是遂斬莊賈以徇三軍。三軍之士皆震慄。久之,景公遣使者持節赦賈,馳入軍中。穰苴曰:「將在軍,君令有所不受。」問軍正曰:「馳三軍法何?」正曰:「當斬」。使者大懼。穰苴曰:「君之使不可殺之。」乃斬其僕,車之左駙,馬之左驂,以徇三軍。遣使者還報,然後行。士卒次舍並灶飲食問疾醫藥,身自拊循之。悉取將軍之資糧享士卒,身與士卒平分糧食。最比其贏弱者,三日而後勒兵。病者皆求行,爭奮出為之赴戰。晉師聞之,為罷去。燕師聞之,度水而解。於是追擊之,遂取所亡封內故境而引兵歸。未至國,釋兵旅,解約束,誓盟而後入邑。景公與諸大夫郊迎,勞師成禮,然後反歸寢。既見穰苴,尊為大司馬,田氏日以益尊于齊。
已而大夫鮑氏、高、國之屬害之,譖于景公。景公退穰苴,苴發疾而死。田乞、田豹之徒由此怨高、國等。其後及田常殺簡公,盡滅高子、國子之族,至常曾孫和,因自立為齊威王,用兵行威,大放穰苴之法,而諸侯朝齊。
齊威王使大夫追論古者《司馬兵法》而附穰苴於其中,因號曰:《司馬穰苴兵法》。
太史公曰:余讀《司馬兵法》,閎廓深遠,雖三代征伐,未能竟其義,如其文也,亦少褒矣。若夫穰苴,區區為小國行師,何暇及《司馬兵法》之揖讓乎?世既多《司馬兵法》,以故不論,著穰苴之列傳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