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和姊姊在幼年,因有所爭吵而呼喚母親的時候,都喜歡先拖個長長的「嗯~」才接上個「媽」。我們喜歡拖長音,好像拖的越長越能顯出受媽媽的寵。媽媽喜歡誰?喜歡的多和少?在爭吵的時候是很重要的。
在沒有冷氣,只有順風牌電扇的台北夏日夜晚,屋外總是要比屋裡涼快許多。所以,前後左右隔壁鄰居,每天晚飯過,結束洗碗洗衣及該完成的工作後,每個人就搬個凳子,聚集在巷口,邊吹著巷頭風,邊天南地北的聊,直到屋裏的暑氣消盡才回去睡覺。我總是在她的臂膀裏,參加這私下舉行的里民大會,在我很小的時候,我最早的記憶中,姆媽是相當年輕美麗又強壯健康的。
風在巷子裏呼呼吹的聲音,墨藍天空裏閃爍著星辰大圖表,聽著大人們高昂的嗓門挾著不同的音調,街上大一點的孩子追逐嬉戲的歡騰,及姆媽輕輕揮著略溼的毛巾,為我趕蚊子的那股舒適,這些感覺到現在都還鮮明地留在我的記憶裏。
我總是喜歡把腳一縮,將自己整團地捲在姆媽的懷裏。她身上老是有股幽幽地香,那股香氣,給我好多安全感,睡夢中都得在我身邊。有時她會偷偷溜出去洗衣服,即使在睡夢中,那股清香不在我的小靈鼻子裏迴繞,我馬上就會醒,屢試不爽。她有時會帶著我、哥哥和姊姊,跟著爸爸到鄉親或朋友的家裏去做客過夜,不管是多遠,多陌生的人家和床,我只要聞著她的清香,總是安安穩穩地一覺到天亮。
她肌膚上的清涼,隨著她的摟抱,一點一點的傳遞過來,我享受著溫馨,總喜歡圈著姆媽的脖子,嗅著她吐氣如蘭口齒的芬芳,也喜歡把耳朵貼在她的胸口上,聽著由她肺裏發出的回音聲響,辨認她的笑和她說的每一個字的音波震動,聽著聽著就變成了我的催眠曲,我就每次都這麼地貼著她睡著。
我大一點的時候,姆媽幫爸爸攢了部份蓋新房的錢,加上部份貸款,我們一家就搬到四週還是稻田的長興街,自己蓋的新屋裏。姆媽雖沒唸過經濟學,卻相當的會理財,也能幹。除了制服,她孩子身上的穿著全是她自己做的。露背裝、迷你裙、鉤花的領口帶著蕾絲裙邊,加上我肉呼呼的身材,每次穿上新裝,都會締造人人爭看的高票房記錄,還外帶讓人羨慕的人氣轟動。在我們的家家酒沒開始之前,我通常都是得先站著,讓小玩伴的媽媽在我身上,對著我的新衣研究半天,要等小玩伴的媽媽明白怎麼結束小裙子的構造,才能開始我們的遊戲。
那時;姆媽也飼養著一群小雞,白天把牠們放出大門去,黃昏的時候,姆媽站在門口,咕嚕咕嚕的叫幾聲,小雞們就從田裏四面朝著她跑來。姆媽總是先數雞,看有沒有都回來,小雞們也自行整隊,姆媽數完了,把門再推開些,小雞們就排著隊,跳上門檻穿過客廳,回後院花園的雞窩裏去。姆媽養的小雞,別人誰也叫不回來。
姆媽也聽得懂小雞的話,小雞們白天在門口叫門,姆媽就知道有老鷹在天上飛,開門讓雞群回雞窩去,等老鷹飛遠了,小雞們就在後門外叫姆媽,姆媽再開門放小雞出去。有時候,姆媽在週末會帶我們上台北逛街玩,回來晚了,雞群就蹲著等在家門口,哪兒也不去。
哥哥在廚房邊的後院搭棚種紫葡萄,媽媽在後花園裏種著瓜和菜,一到季節,我們都吃不完,晚上來家裏聽爸爸講課的工作同事,下課後,要不就是拎著菜,要不就提著葡萄出門,大家都高興的很。
姆媽在被孩子們吵架打鬧弄得煩起來的時候,是也會打人的。不過,她事情多忘的快,而且;我們都知道姆媽跑不快,更不敢跑田埂,她怕蛇。所以每次我和哥哥姊姊爭搶東西時,看到苗頭不對,總是由大哥帶頭,三人門一開,就往對面田裏和馬路兩邊分頭跑。那時候;稻子長的都比我高,我跑著順著田埂的彎一拐,再往下一蹲,就誰也看不見誰了。等姆媽在門口,不知道是在對著誰罵的喊叫幾句之後,還得聽到她「碰」地關上大門,這才能確定沒有追兵,可以安心地走出稻穗的掩護。
接著;就是一大堆農村才有的自由活動開始,我去河邊洗腳,撈小溪裏五彩的小魚,摸蛤蜊。或順著淡江文理大學的山腳,一路吃著我能見到的小野莓,桑葚,嚼著酸酸的幸運草,現摘現吸鮮花的蜜,再不還有可能碰到哥哥的同學,他們會帶我上淡江大學的樹叢裏去捉知了,或讓我看他們用自己做的彈弓打麻雀。
有時也會逛到有田可種的同學家裏,她的家人對我這會說台語的「阿山囡仔」有種特殊的喜愛,每次都對我特別招待。遇上農忙的時候,我也跟著進入仍用著大灶的廚房,幫著遞柴保持爐火,看著她的媽媽、姑姑和嬸嬸們分工的包餡剁菜切肉,拿著攪和水泥用的大鏟子,煮著不同口味的鹹粥、點心。那火的熊烈和灶的暖烘,鹹粥的鮮美和點心的可口,早讓我忘記在家裏和哥哥姊姊之間的追逐。
反正,就是先玩個高興,回家不提和哥哥姊姊之間的打鬧,姆媽就不會記得追究孩子們逃打的事。縱使幾天後,再讓姆媽想起我們的頑皮,有時也會因爸爸仗義執言,或趕緊自報一些小功勞,大多時都能化險為夷,除非那天真是犯了太歲。
吃過晚飯收拾完,是姆媽休息的片刻時候。那時還沒有電視,只有屋外不時傳來些蟋蟀、蛇、蛙的叫聲,還有不同顏色糊里糊塗的金龜子,常把玻璃窗撞的叮咚響,加上螢火蟲帶著點點晶綠,飛舞在漆黑的田野間。姆媽的孩子們都安靜地圍著桌子,在新上市的旭光牌日光燈下,寫著當天沒有做完的功課。她坐在靠窗邊的沙發上,編織著全家人的毛衣。爸爸有段時間,每晚都會拿出口風琴跟笛子吹奏一些老歌。那個時候,不管是對誰來說,都是極具娛樂效果的。
因為爸爸吹著吹著,他就會情不自禁地要唱幾首他喜歡的,像「杜鵑花」、「蘇武牧羊」、「満江紅」之類的歌,他總是照他自己的意思高低起伏的唱著,有時唱到自創的上加二三線譜曲,有時又唱著八音以外的音符,他的歌帶著他的家鄉腔,但絕不走板,他會自己打拍子。聽爸爸唱歌,常常讓我們覺得比聽收音機裏的廣播劇和相聲還來得高興,經常把我們幾個笑的人仰馬翻。而且,雖是同一首歌,卻每天都有不同的唱法出現。姆媽從不計較爸爸的歌聲,有時興致一來,姆媽也會跟著爸爸的笛聲唱和著,姆媽唱歌聲音很輕柔,聲音也甜美,跟她說話時完全不一樣。我快上幼稚園時,才發現姆媽是會唱歌的。但姆媽不是要她唱就張口能唱的人,所以,每次姆媽唱歌的時候,我都很安靜地聽著。
剛開始我的青少年期,姆媽唯一的兒子,也是我的大哥,因血癌,從開始發病高燒起,在短短的兩個星期內就離開了人世,那年他十八歲。姆媽悲痛的肝腸寸斷,好久都不能回家,就回得家來也是哀慟不能自己,於是,我們搬離開了淡水。接著,我的兩個妹妹和弟弟接連出世,姆媽因著家事的繁重,開始變的極為暴躁,我和姆媽之間就沒有那種親蜜的感覺了,直到我婚後,自己也成了媽媽。
我帶著九個月大的兒子回台北探親家人。姆媽的病,那時開始時好時壞的惡化著。我兒子第一次到外婆家的那一日,姆媽已經住在急診室裏療養了好幾天了。她敵不過長久盼見長孫的渴望,又怕我帶兒子去探視她,她的孫子會感染到急診室裏不必要的病菌,向醫生請了假,手上還帶著針頭,就和爸爸一起回到家裏,見了我們卻不敢靠近,怕把病菌帶回來了,遠遠地半躺半坐著望著她的第一個孫子,可還不到她請假的時數,虛弱的她就熬不過病痛,匆匆地又被送回醫院去了。
後來,我再回台北,姆媽如果不在醫院裏,我和姆媽總是因交換著待孩子的經驗,而有著說不完的話題,姆媽也常回到她的孩子們都還是寶寶的回憶裏,笑談著我們幼年的趣事。我看著那兩隻曾經抱著我,現在又捨不得放下我兒子的胳臂,雖沒有年輕時候的壯健,也因柏金遜症的關係,經常不停的顫動,卻絲毫不減且繼續輸送著對子女、孫兒的關愛。聽著她從口裏停不下來的每一個字,那幼年時的母女深情,慢慢地又在我心底漾漾的化開,好像我們之間,從來也沒有過間隔。我聽著姆媽的訴說,感覺幼年時,貼在她身上聽到的回音聲響,又回到我的耳中。
我清楚地看見,姆媽因飽受病痛折磨,而難掩的憔悴和蒼老。我能感覺,她有著不願顯露的寂寞,還有她雖不說出口,卻希望我能在家多留一些時日的願望,但是,孩子的吵雜,又會使她病中所需的安寧受到騷擾,巴不得我們快快回澳洲。接著,每次和姆媽見面,都看她增添許多虛弱。
她去世之前的那個耶誕節,我帶著兩個兒子,和從美國回家的姊姊,如約在台北和家人再聚。姆媽已經虛弱到要大妹和爸爸幫忙才能行動,甚至睡覺都不能自己翻身,但還是掩蓋不了見到我們的興奮,那是攙著淚水的快樂,姆媽自己和我們都知道,我們永別的日子不久遠了。
姆媽過世後;我在屋外漫步時,在和風裏,在皎潔的月光下,在墨爾本住家的院子裏,時常懷念著那個年輕又快樂的姆媽。也因我也遠離自己的家鄉,就更能體會她常提大陸上外婆和姨娘們的傷感,這時才知道,我和姆媽雖然在兩個不同的國度裏,卻有著這般相似的情懷。
如今;兒子像我在幼年時抱著姆媽一般地,摟著我的脖子,胖嘟嘟的小胳臂暖暖地繞在我的脖子上。也像我小時候;聞著姆媽底清香般地嗅著我,睡覺時,只要我一起身,他們也馬上翻身下床,如影隨形悄悄地跟在我的身後,我幾乎能完完全全的瞭解他們的感受。
現在;每當兒子們和我一起看著南國星空,對我訴說他們幼年時的美好回憶,總也把我童年的喜樂,再次地喚回我的身邊。我聽著兒子們的稚嫩,我也聽著柔風在我耳邊飄動,往日的寧謐,姆媽和我之間的母女深情,攙著天邊閃爍的星星,又一閃一閃地眨進我的眼睛,亮在我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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