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也没想到,病房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我心脏似乎有毛病了。大概是前几天我背着一个黑盒子――「霍特」二十四小时心电图记录器吧!他们热心地请了心脏科医师上楼来为我诊治,开药给我吃。正当我吞下第一颗药,冷不防电话响起,「Intern医师,我们十七床要做十二lead EKG!」
原来是梦啊!又不小心在值班室睡着了。但心悸的毛病倒是真的。自从大四那年布希在双子星大厦遭自杀式飞机攻击后,宣布向阿富汗轰炸那一夜,我在痛哭流涕的祷告后,第一次发生心悸、呼吸困难,最吓人的是有种「快要死掉」的感觉。赶紧跑到急诊室,要求值班医师帮我做张心电图,但结果显示正常。糗的是半夜迷迷糊糊的,竟然忘了缴费,被医院催缴了好一阵子。
大四那年,我积极地投入反战的行列。在学校里办平面展、反战影展,播映奥利佛史东的反战三部曲。有时候观众只有两三人,我自己还是看得不亦乐乎;当时大概就只有一个念头,总之美国开战就是不对的。
那时候我们还组了读书会,也发起了为无国界医师组织募款,供给他们在阿富汗的救灾行动。透过读书会,我们重新省思了双子星大厦遭袭后的反恐战争的本质,并且也领略了战争本身的丑恶;当然,也更看到了美国自诩为世界警察却无所不用其极地用尽各种形式牟取在政治经济上各种利多的败相。
当时最难过的,便是在教会的电子邮件群组里,跟家乡的教会朋友长辈「讨论」反战的意见;当然我是孤单的。台湾的教会是很「美国化」的,无论是它行销的模式,或是信仰的诠释,以及教会所呈现的世界观,都是相当地「美国派」。美国基督教界做为强势文的传播中心,他们自己本身又深深地固着在其保守右派的思维里。台湾教会在社会中算是弱势,在信仰资源上又相当倚赖美国风格的基督教流行文化。于是,当布希政府向东方发动攻击,在台湾教会界里,好像不会成为一件令人忍无可忍的事情。
我的心悸,打从对布希轰炸阿富汗的震惊,延续到美伊战争,然后也一直延续到当实习医师后充满压力的生活。记得在精神科见习时,在门诊看到一位症状跟我类似的女病人,于是我以为,我大概也患了所谓的「恐慌症」,这是一种因为心理因素而影响生理表现的压力疾患。
最近在加护病房实习,总是在工作空档疲惫地睡去,心悸却又冷不防地来袭。面对无尽的生死来去,以及在这种各种极端情绪交互揉杂的空间里,每一个生命的呼求与衰亡,我感觉就像是另一个战场。然而最为挣扎的,便是我们面对着一个最伟大的假想敌――上帝。
我一直都认为是上帝要我走上医途的。然而使我不得不像上帝抗议的是,为什么要我在这条路上,必须经历那么多分不清到底是顺服还是违抗的任务?而这就是我的「恐慌」吗?我究竟在害怕些什么?
我在想,往美国双子星大厦撞去的民航机,它们的黑盒子(飞行纪录器)如果得以完全解读,除了恐怖份子胁持机员,或是与乘客搏斗的实况之外,我们还能听见什么弦外之音?反美的左翼人士会说,那必定充满着对帝国主义的仇恨;也意味着多少美国人在第三世界毫无节制的屠杀的一次反扑。
大四那年在校内发送反战传单,传单上写着「我们是医学大学的学生,我们所学习的生命教育告诉我们生命的可贵。纵然医学护理或生物技术往往在战争中突飞猛进,但我们深知这些科技的应用无非是要保障生存的权利与尊严,所以我们反对以任何形式残害人类生命。我们也反对任何不公平的权利宰制关系,并支持弱势族群从不平等的权力关系中获得解放。」
最近的日子哩,平均每天都要目睹一两个人的死亡,呼吸、器官衰竭、败血性休克,内出血....我的心脏开始又不安分了。去心脏科挂了号,背了个黑盒子「霍特」,期待它可以记录到什么。
或许那些记载着去极化电位的神奇线条,终于能够为这些莫名的扑动揭开一些心脏不安地蠢动的生理机转;然而,或许它们是个记号,是上帝植入在我身体里的一种神奇受器,每当我开始为着生命这种奥妙的创造感到感伤,或是赞叹,或是打抱不平时,我的心就会开始跳动,并且跳得如此难忍,如此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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