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沈伯美 2018.05.13
圖片提供/123RF
那年,二十四歳的德弟突然去逝,母親的頭髮似乎在一夕間化為霜白。在我蒙特婁的家,母親沉默地、規律地與我們一起生活著,沒有人有勇氣提起德弟的名字,彷彿他短暫匆促的生命,只是一場我們所曾共同擁有過的夢境;夢醒了,化為烏有,而我們卻仍繼續若無其事地生活下去。
德弟走在鬱金香花盛開的五月。秋天到了,母親偶也跟隨我們在住家附近的公園裡散步。記得那年特多陽光,北國十月純淨無垠的藍天下,整個楓樹林彷彿燃燒了起來似的;那時母親黯然的眼眸,映著森林裏團團簇簇、豔豔橙橙的火樹金楓,顯得格外落寞。拉著母親的手在靜寂寒峭的林中走著,偶有微風迴旋而過,秋葉便如翻飛彩蝶舞於風中般,逕而紛紛墜落。我們茫然四顧,只聽見腳下踩踏過層層堆積的枯楓敗葉時,大自然所發出的無奈欷噓而已。
記得是冬天裡的一個夜晚,母親彷彿下了極大的決心,取出那把她珍藏許久的精品日本剪,開始仔細地裁剪起ㄧ小塊一小塊花花綠綠的布片,那細細碎碎的布塊,各裁自於一些零星的純棉布料。母親先在裁縫軟紙上畫出形狀大小不同的圖樣,有圓形、方形、也有三角形、五角形、八角形等,將這些不同紙型印在碎花布上,便裁剪成了各形各色的布片。這些小布片雖各具不同的花色與形狀,拼湊在一起卻組成一張張十二英寸見方色彩斑爛的幾何圖案,而縫合數十張花色一致的大方塊棉布圖案做為被表,加填上棉墊夾層、襯裡及圍邊,即成為一條輕柔溫暖圖樣鮮明的被罩了。
母親是那麼專心一意,一針一線地將細碎的光陰縫結在那漫漫長長,看似永無止盡的沈默日子裡。那時候,窗外的世界早已深深冰封在無垠無涯的寒凍中,密織的雪花總是斷斷續續,無邊無際地飄飛著。雪停時,屋簷下懸垂的冰柱便在晴空裡閃閃發光。滿頭白髮戴著老花眼鏡的母親,總是沐浴著起居室落地窗旁白花花的陽光,低著頭縫接著一片又一片的碎布,這樣子日復一日,母親不言不語地堅持著,一針一線地縫下去。
母親就這樣縫了一個半月,直到有一天,我走進自己的臥室,赫然發現雙人床上竟覆蓋了一條璀燦耀目的百衲被!這張被罩是由四十二張一英尺見方的楓葉圖案拼縫而成的,嫩乳色的背景,襯托出一片片深淺有緻的楓紅,於是,如詩如畫色彩斑斕的加拿大秋天便耀然眼前!
我撫摸著柔軟的被罩,感覺那細細密密的縫痕中仍流淌著母親的手溫。我閉上眼,彷彿自己正躺臥在一片秋光練灔的楓樹林裡,而楓樹林中隨風飛揚的翩翩落葉,在母親的凝睇之下,皆幻化為我床上這一片片一朵朵永遠停駐的美麗楓紅。這兒沒有無常生命枯萎凋零時的欷噓,只有母親一針一線織裰而成的,綿綿無盡的愛。德弟已漸行漸遠,我看見母親正回頭向我們走來,她的眼中泛著淚光。母親說:「這是我所能給予你們最好的禮物了。」
◎作者為加拿大溫哥華閩南堂 /新竹北門聖教會會友
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說再見
《憶往》憤怒的賽賓娜
超完美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