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教育與工作(二) 紅豆物語
那是個冬天，夜裡我去理髮店，
一進門，老闆就道歉的說道：
「本來與你約好時間，但是有個顧客剪髮之後還要染髮，你能夠等一下嗎？」
「沒關係，我可以慢慢地來。」我邊說邊坐在另一張理髮椅上，
正準備小睡一下。
沒想到，那個染髮男對我說道：
「是當老師的嗎？」
「嗯。」我漫不經心地回應
「在哪裡教？」他又問道，
「新生南路三段旁邊的那一家。」我說道。
我看那染髮男一眼，高高瘦瘦的，
他應該是滿頭白髮，但正迅速地染黑中，
然後一陣子的沉默。
為了打破沉默，
「做什麼行業呢？」我問他，
「開冰果店。」他立刻有回應。
「哪一家冰果店？」我繼續問，
「新生南路三段旁邊的那一家。」他答道。
「什麼？是那一家著名的╳╳冰果店嗎？」我驚訝道。
「是的，我是老闆。」他微笑地說。
「那一家冰果店，我從學生時代到現在，
已經吃過許多回。三十年來，怎麼從來沒有看過你？」我不解地問道。
「我在店的後面煮紅豆湯。」他愉快的講道。
啊～紅豆 那個晚上，煮紅豆湯的老闆，給我上了非常寶貴的一課。其實，我對紅豆也有相當的瞭解。從學生時代，我就會煮紅豆湯，對紅豆加工的製品，如紅豆沙、紅豆稀飯、紅豆餅、紅豆糕、紅豆冰等都有研究，甚至對紅豆栽培的考證史，都略知一些。如果學生要我講一堂「紅豆在東西方文明中的傳播」，我大概可以自公元前3,000年講起，由喜馬拉雅山麓，到巴比倫帝國、中東、北非…一直講到台灣，大概可以連講數個小時，讓學生聽到爆。但是這些知識，全比不上冰果店的老闆，以超過三十年煮紅豆湯的體會，對我精彩的教導。
「你要知道，冰果店的的冰要好吃，最重要的關鍵在紅豆要好吃。一般人在剉冰上加煉乳、麥角、蜜餞、芋頭、草莓、花生、鳳梨、綠豆或小湯圓，以為就會好吃，其實真正的風味是來自紅豆。」他對我說道。「喔～」我瞬間自覺無知，吃了多年的冰，仍是門外漢；了解那麼多紅豆知識，全無口感。「煮好的紅豆，是來自兩種煮法後的混合。一種煮法是讓煮好的紅豆，紅豆的外皮完好，有彈性，內部卻鬆軟，吃來有口感；另一種煮法是讓紅豆成為粉質，增加紅豆湯的黏稠與產生更多的香味。當這兩種煮好的紅豆，混合之後，加到什麼冰裡都好吃。」冰果店老闆邊講，我的腦海中立刻不自覺地，閃過許多化學反應式。
紅豆的功效
我知道紅豆含有許多豆科蛋白(glycol protein)，太快過熱不會產生凝集(agglutinin)作用，不容易煮熟，需要先泡一陣再煮。如果煮得恰到好處，不僅幫助人體對紅豆中，氮與鐵質的吸收，又可促進紅豆表皮纖維的消化。鐵質可幫助造血，所以以前台灣婦女產後，要吃紅豆製成的「紅豆龍眼米粥」，此外對經期疼痛的女性也很有幫助，她們要吃紅豆糕。紅豆中也含有多種多酚類，如聚合前花青素(pro-anthocyanidins)與多酚類黃酮( polyphenoic flavonoid)等，能幫助人體內白血球，或巨噬細胞的浸潤(macrophage infiltration)作用，維護腎臟細胞的功能，對於腎臟衰弱的人有幫助；又能使脂肪不易滯留在血管壁上，減少人高血壓中風與心臟病的風險。
他邊講，我邊發出「喔～喔～」聲，不只讚嘆，也避免口張太大，難以約束口水的外流。「所以，我經常到市場挑紅豆，每次都挑新鮮、大粒的紅豆。一大早就起床，用較冰冷的水泡紅豆，4-5小時之後，再煮2-3個小時，而後緩緩加糖，邊加邊攪，直到甜度合宜。另又分出一些紅豆，再用小火煮到粉爛。而後，將這兩種煮好的紅豆，相混合。」他大概知道我很無知，所以講得很仔細。想到精采處，他還手搖腳動，這一定是他多年研究紅豆煮法的心得。他染完頭髮後，還不肯走，又繼續對我講，使我那次在頭髮店留很長的時間，我的妻子等我遲遲未歸，差點去報警。
精彩的在後頭
我去過不同的國家，吃過不同的紅豆，我知道世界上的紅豆約有150種。紅豆的煮法各有不同，有秘魯式、墨西哥式、伊朗式、中東式、北非式、蒙古式、日本式等，各有不同。不過，我認為台灣這位冰果店的老闆，講的煮法最精彩。難怪他為一鍋紅豆湯，可以調理8個小時以上。
「那麼在店裡挫冰、舀湯、收錢的是誰呢？」我又好奇地問道。「那是我的孩子，與聘請的一些工人。他們的體力好，手腳快，就作前台。我在後面，負責煮好紅豆湯就可以了。」他答道。這家冰果店經常客滿，有時店門口還排許多客人，曾被網路票選最受歡迎的冰果店之一。原來受大家喜愛的背後，有一個人默默地，在外人看不見的地方，守住一鍋、一鍋的紅豆湯。
工作的真義
他的教導，讓我對「工作」的意義有更深的體會。什麼是工作？工作的英文是business，business的字源來自busy，busy的本意不是「忙」，而是可以讓人不斷的「探究」。這個老闆是在從事一個別人看來簡單，他卻不斷地在探究──煮出最好紅豆湯的方法。工作的另一個英文字是occupation，occupation的本意不是「佔據」，而是能夠「抓住」，代表是自己「最有把握」的工作。他對煮好紅豆湯的要訣，的確有把握，難怪會做得好。
原來，工作不分高低，做事不分貴賤。一個人在工作上，經由不斷地探究，逐漸累積經驗，當所作成為自己最有把握，就會有良好的表現。
大學教育的價值
這也與大學教育的目的，也很類似。大學存在的目的不在給學生好成績，而在給不斷學習的機會；不在給學生畢業證書，而在給學生養成探究知識的習慣。近代社會的變遷、國際的競爭、經濟的起伏，工作的流動性很大，很多人質疑，大學教育養出來的學生，能夠去面對這些大風大浪嗎？這些質疑，讓許多學生人心惶惶，或是以為今日所學，未來未必有用。其實，這些風浪只在表面的波動，深層變化仍是很小。無論時代如何改變，工作的原則依然不改變，普世各公司、各單位，需要的仍是人才。
大學教育培育的人才，永遠是每個時代所需要。因為愈高的文明，就需要愈高的教育去推動；愈高的技術，就愈需要高等的教育培育；愈高的競爭力，愈需要高等教育去訓練；愈高的決策，愈需要高等教育去裝備；愈高文化的傳承，愈需要高等教育，錘鍊出成熟的學生去擔當。因此大學教育給學生最值得的，還不在知識，而是在給學生知道「你是何等的有價值，大學教育在更顯出他的價值。」你日後所做的任何事，將給周圍的人認識那個價值。
科系教育的價值
大學的科系，譯自英文的department，這字是由de與partment組成。De是否定，partment是分割，科系的原意為「不可分割」。因此，科系是知識不可分割的小單元，如果科系的知識愈積愈多，舊有的規模容納不下，就會分出新的科系；科系的內容有更新，是原來的系名無法涵括，就會更改科系的名稱。在國內、外，許多新的科系不斷地產生，證明科系像變形蟲，會不斷的互融、消長，或長出新的個體。科系都會改變，但是教育的價值不改變，因此親愛的學生，你們要知道，學生不是屬於科系，科系才是屬於學生。
聯考後，學生會進入一個科系，其目的在讓學生，於一個不可分割的小領域，去深入的學習。以大學有限的時間，學生祇能在小領域學習，才有可能深入。也祇有深入學習，學生才能瞭解關鍵性的知識。科系的關鍵知識，大多放在大二與大三的「必修課」，其延伸的課，就放在「選修課」。
貴重器皿的重塑
如果一個學生什麼都學，他會學得很平面，學得較膚淺。科系教育的目的，在讓學生深入，如同煮紅豆湯的老闆，單單在紅豆湯的煮法上深入，他就可以營造出一家冰果店奇蹟的業績。
有些大學生，在自己的科系覺得受壓太重，就想放棄，他們是太短視了。一個人的深度所學，不單是為了知識，而是學習認真、毅力、資料掌握、分析、判斷、撰寫、整理、溝通與個性的培育，對他未來的工作，都非常的有用。鐵磨鐵才能磨出刃來，這是高等教育相信的基石。隨隨便便受教育的人，將來祇能從事隨隨便便，或有如草木禾楷性的工作，而非如金銀寶石性的重任。
整合性教育──跨系教育的功能
學生進入一個科系不是參加一場賭注，畢業之後是否可以在市場上押到大獎，也不是為了一個潮流，離校之後就能追上時尚。年輕的日子是那麼寶貴，不該耗費在為賭注或風潮而活。活著是為真實的走過，能夠邁向有價值的標竿。不過，沒有一種人為制度是完全的，科系的制度是人想出來的，所以也不完全。科系教育的危機，是使學生的視野過度窄化，以為日後只能做屬於科系範疇的工作。為了預防這種危機，大學教育又加入「通識教育」，容許「跨系選修」，不斷設立與時代發展結合的「學程」，讓學生所學能夠深又廣。
木乃伊走出金字塔，才會知道世界不是三角形，薯條必須出了麥當勞店一陣子，才知道他不需要一直那麼硬，學生要學習具有彈性。十八世紀之前，人類為廢除奴隸而努力，免得人類努力工作，仍不得合理的對待。二十一世紀之後，人類為避免學生淪為機器人(robot)而努力，免得他們終日工作，只有在狹小空間內，重覆作同一個動作。學生日後工作的彈性度，能否不用像機器人，有賴他們如何看待通識教育，與跨系選修的課程。
閃電拔刀的快感
有些學生以他們能進某所大學，或某個科系就讀，而沾沾自喜。自喜一、二天，就可以了。真正的大學與科系是抽象的，是個符號，當你真實的走過，這符號將留在你的生命裡，成為標記。畢業後你遇到的問題，這標記就會發生作用，如同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裡的「芝麻開門」一呼叫，困難之門就會開。如果你呼叫數次，還不會開，就請呼叫上帝來幫忙。
有些學生以為他們進入某所大學，或某個科系就感到自卑。自卑一、二下，就可以了。你的大學將給你一把待磨的劍，你的科系可能是間磨鐵店，當你真實的磨過，你將擁有一把銳利的劍。進入職場，你將體會那種拔劍如電的快感，這是大劍客才有的感受。如果你拔出來刀只能切切水果，連生魚片都切不動，也不用擔心，不是刀不好，可能你需要祈求上帝，教你正確的施力法。
就是那麼內行
那一個晚上，老闆與我交談，他很愉快，不久，我到那家店裡，祇點紅豆湯。當我嚐第一口時，就體會老闆說的是事實。他大概看到我來了，從後面走出來，拍拍我的肩膀，並說道：「會點紅豆湯？你就是那麼內行。」說完又多舀了一些紅豆湯到我的碗內。
我一高興，喝完那一大碗，又叫了第二碗，將吃剩的包回去給妻兒喝。啊～幸福。
歡迎參觀作者的網站：河馬教授的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