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才老爹

【作者:應仁祥】出版人的針孔照相機 2013.07.28

多年前，電視曾經播映過一部相當熱門的家庭影集《天才老爹》，由黑人演員比爾．寇斯比（Bill Cosby）飾演一位在教養上頗有獨到之處的父親。這部影集用輕鬆有趣的劇情和對白，探討許多和家庭有關的議題，因而引起社會大眾的注意，當時的台灣，很多家庭都會準時收看這個節目。

那時還是國中生的我，也常常跟著媽媽看《天才老爹》，看著看著，難免就把自己的父親拿來和劇中的父親做比較。電視劇裡的天才老爹，是個收入頗豐的心理醫生，深得病人信賴，為人幽默風趣的他，在家裡常刻意安排時間與五位子女談心，並不時說些智慧言語，讓子女以及觀眾們大受感動。而回過頭來看現實生活中自己的父親，雖然也有幽默感，偶爾也很風趣，但是和劇中那位爸爸比起來，依舊有很大的差異。

第一項差異當然在於我的父親不是醫生，而是個在商場打滾多年的商人，前者在社會上有相當地位，後者難免讓人會聯想到金錢、感覺比較市儈；除此之外，他很難得會和孩子們談心，就算有相處時間，他的關心也多放在功課做了沒，在學校成績表現如何。最後，我父親實施的比較像是軍事教育，在生活作息上相當嚴厲，大嗓門的他只要兇起來，我和弟弟常常嚇得膽顫心驚，所以在我們家，幾乎沒有人敢賴床，每天早上只要聽見父親在門口低吼「起床」，我和弟弟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先跳下床再說，免得挨罵。

這一來一往間，讓我總會覺得自己的父親，並不像電視裡的父親那樣文質彬彬，那樣附庸風雅，如果天才的定義是很會考試，那麼在聯考制度下多讀了兩三年的爸爸，更不可能算是個天才。

父親的「天才事」

不過，父親在我印象中，還是做過很多讓我們詫異不已的事情。如果用半開玩笑語氣來定義天才，那我父親做過很多的事情，還真的「很天才」。好比在我還很小的時候，父親某天下班，搬了一個大盒子以及一個螢幕回家，他興奮地把我們叫去，說那是最新科技產品，名叫「蘋果電腦」，他還示範了如何讓這個奇怪的東西，在螢幕上自動畫出五花八門的線條與圖案出來。那可是一九八○年代初期，個人電腦對當時代的人來講，根本就是個陌生的玩意兒，我爸爸卻有辦法弄了一台回來，事後回想真是佩服。

又好比有一年夏天，我跟著父親從南部搭公車回家，一上車就覺得異常悶熱，原來是車裡冷氣壞掉。父親本來想反正不過一、兩個小時的時間，又是晚上，忍一忍就過去了。只是偏偏遇到連環大車禍，公車塞在高速公路動彈不得，父親看我在車上熱得睡不安穩，便要我把行李收一收，跟司機先生說了一聲，就把我帶下車，開始在高速公路漫步。高速公路在我幼小的心目中，一直都是很恐怖的地方，車來車往，速度飛快，如今我卻跟著父親大搖大擺地走在這條大道上（而且還逆向），尋找另外一台也要開往彰化有冷氣的公車，實在只能用不可思議來形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找到適合我們的公車，也幸好父親毅然決然決定換車，因為那天我們回到家，已經是凌晨三、四點了，假如留在原來的車上，那豈不是要熱死。

我父親的「天才事」，還不只如此。十七、八年前，中國大陸才剛剛開放台商設廠沒多久，我父親就蹦蹦蹦地跑去廣州當起廠長，記得還因為這緣故，某年寒假我們全家是在廣州過新年，回到台灣，國文老師特地安排時間讓我上台，講一講中國大陸到底是個什麼模樣（我終於因為我父親成名了~~~）；後來父親結束大陸工作（他是因為工作太拼命，某天在黑龍江還是哪裡的冰天荒地裡吐血，老媽才逼著他回台灣），回到台灣，突然又成了僱用外勞工廠的廠長，這在當時也是新事，有回便跟著他一起去工廠幫忙，籌備給外勞的聖誕晚會；八、九年前，年過半百父親結束他在商場的奔波，開始做起我們教會的老人工作，他以過往商場上身經百戰的經驗，不但將我們教會的老人日托中心辦得有聲有色，更爭取到政府經費，建了一棟四、五層樓高的養老院。

這樣的父親，真的很難歸類。他既不像電視裡「天才老爹」的和藹可親，也不像大學教授的博學多聞；他所做的事情，並不是什麼科學大發現，或是思想新創見，但又讓人覺得很不可思議。其實，如此的一個人，對教會傳統和基督教神學來說，也是很難類歸。你說他是牧師、傳道人，他又不太懂艱深的神學與教義，但你用平信徒來定義他，他的影響力，他處理事情的果斷，以及讓一棟五層樓的養老院憑空出現的手腕，是領袖級的人物，實在很難單靠平信徒一詞就能涵括的。

直到最近，讀了神學家諾瓦克（Michael Novak）的書《商業是一種呼召》（Business as a Calling），我才第一次真正開始了解我父親，也才終於在基督教的信仰體系中，找到了他的定位。顧名思義，《商業是一種呼召》講的是：「從商」也是上帝對一個人所發出的呼召。可是這本書和傳統講基督徒從商最大的不一樣，在於諾瓦克不是從「帶職事奉」、「宣教工廠」、「文化使命」的角度來談，而是切入更深的核心，直接談起「資本主義」，藉由討論「資本主義」的優劣，來幫助讀者思考「從商」究竟可不可以算是上帝的呼召。這樣的切入點，非常重要，雖然很多牧師傳道人都說，我們要在工作裡發光作鹽，但是在我們這個社會，很多工作都脫離不了「資本主義」，像是金融業、保險業，或是負責銷售的業務人員，以及各種服務業，在這些行業背後，很明顯倚靠的都是資本主義的運作模式，所謂的在工作中發光作鹽，講白了其實也就是進入「資本主義」這個大染缸裡發光作鹽，但是電視和報章媒體，或是牧師講道，又常看到批評資本主義的論調，資本主義這麼不好，又要我往這個體制運作所產生出來的公司企業裡去做事，如此矛盾，無怪乎很多上班族到最後，只能勉強找到的上班理由，就是去傳福音給公司的其他同事，或是為了混口飯吃有薪水可拿，以為上班是不得不然的惡。

可是在諾瓦克抽絲剝繭下，我們逐漸看清，資本主義雖然也有不好的地方，但是在很多地方，資本主義其實相當有價值，許多層面，是可以和上帝造人管理地球的使命相呼應的。

企業道德家

先就倫理道德這個層面來談。對很多人來講，「資本主義」幾乎已被定型，和貪婪、金錢畫上等號，這樣一個體制，以賺錢為最終目的，何來道德可言？可是諾瓦克卻認為，資本主義一個最重要的貢獻，就是讓在這個體制下的人們，開始學習和磨練各式各樣重要的品德。諾瓦克說，假如一個企業，內部充滿了謊言、欺騙，大家都不負責任，彼此也不信賴、不尊重，更別提團隊合作，這個企業是根本存活不下去的；換言之，對在資本主義運作下的公司企業來說，正直、誠實、負責、信任以及團隊合作，是企業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基石，一個人進入公司工作，反而是他徹底學習和實踐上述這些美德的開始。我們常高談闊論各樣的倫理道德，但是資本主義卻讓這樣的美德實際展現，甚至讓這樣的美德帶來極大的影響力、生產力、創造力。

而企業和企業之間，同樣也講究著互相尊重，彼此信賴。大家都遵守著基本遊戲規則，也就是法律的規定，大家秉持著專業精神，在合理的情況下，彼此用自己的「專業能力」一較高下。這樣的精神和原則，為人類整體的倫理道德帶來了高度的提升，譬如說，社會上的每個人都知道要尊重司法，要遵守一定的法律條文，而法律本來就是倫理演變而來的；又譬如說，所謂的「公德心」，也在企業講究各式各樣美德，以及要互相尊重的影響下，有了大幅的提升。

諾瓦克甚至認為，大家講到資本主義，想到的都是金錢資本，用這些資本來投資，賺取更多的利潤，可是全都忽略了另外一種資本的重要性，也就是「道德」資本，資本主義要運作，社會上或企業裡的道德資本，更是有舉足輕重的角色。他舉了一個例子，在1989年之後，俄羅斯開始實施資本主義。俄羅斯因為信仰東正教緣故，一直以來都有很深厚的道德基礎，可是在六、七十年共產極權統治下，人民全看特權階級的臉色吃飯，道德觀念被破壞殆盡，因此當資本主義進去，道德資本不夠的情況下，各種貪贓枉法的事情層出不窮，因為大家沒有足夠的道德，去支撐起一個資本主義體制或企業。

而且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資本主義企業講究道德，對於一個極權統治國家，又有另外一種影響力。資本主義企業的內部講究自由、講究美德，當它進到極權主義國家設廠，等於就是把一個看重自由與道德的「組職」，移植進去。企業會在當地雇用勞工，並讓勞工接受一定的職業訓練，同時將企業的倫理精神傳遞給他們，反而間接讓極權主義統治下的人民，有了認識自由和道德的機會。事實上，極權主義國家雖不允許政府或是宗教團體進入，卻非常願意與資本主義企業配合，因為這些企業講誠信，很能信任。於是我們看到，在政府單位、宗教組織進去不了的地方，一個企業卻有辦法將自由與尊重帶到那裡。

企業冒險家

再來就是資本主義運作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企業家。過往講到企業家，可能會覺得這些人很厲害、很會賺錢，但難免有些銅臭味。但是在諾瓦克筆下，企業家是個「創造驚奇」的人。企業家擅長打破既有體制的框架，他們勇於嘗試，不會只是滿足於自己已經熟悉的事物，他們想要往未知的領域探索，在那塊處女地裡創造出新的東西，讓人不得不注意到，並且有所回應。換言之，企業家的美德包括了：一、洞察力，他們能夠注意到某些人可能視而不見的洞見與事物；二、冒險心，他們常常選擇去冒險，就算沒有把握，他也願意嘗試；三、勇氣，這個勇氣是把夢想化為實際的決心和毅力，他們先看到了一個夢，然後想辦法將這個夢落實，在這過程中他們展現了堅持、決心、自律，並且願意自我修正，好讓夢想更能達成。

更進一步地，諾瓦克指出，一個企業，或是企業家，他們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將各式各樣的資源，包括大自然的資源，以及不同人身上的才能，整合在一起，並且將這些資源轉化成某種商品、某種服務，好滿足全人類的需要。這一點，其實是和聖經所載，上帝造人賦予人管理大地這任務的看法，若合符節。事實上，諾瓦克指出，當年許多為資本主義立下理論根基的經濟學者，如亞當．斯密（Adam Smith），彌爾（John Stuart Mill），他們積極爭取資本主義，從來就不是為了要謀取私人的利益，他們其實是看到，相較於傳統的經濟運作模式，資本主義的經濟體制，能夠為全人類帶來最多的福祉，特別是當時的環境下，貧窮人佔大多數，而資本主義讓任何一個願意努力、願意認真付出、遵守正直、負責任、誠實等美德的人，都能夠慢慢擺脫貧窮生活，並且在工作中得到滿足，看見自己的生命和生活逐步得到改善。我們常常譴責，資本主義導致「貧富不均」，但換個角度想，在資本主義還沒出現之前，大財主、大地主和農夫、奴俾之間的貧富差距，才是真正的恐怖。

站在讓所有人生活改善這一點上，諾瓦克更解釋，資本主義對於民主體制也有很大的幫助。人民在吃不飽穿不暖的情況下，根本不會想要去參予政治、想要去投票。但是因為資本主義讓人民看到，自己只要認真，就能夠得到一定的回報、生活也會得到相對的改善，有了這樣的基本安全感，人民才有可能去參予各式各樣的選舉和政治活動，才有可能去組織某些社會團體，才有可能開始去理解某些更為深刻和複雜的知識。

老爹企業家

讀完諾瓦克這本書，再回過頭來看我的父親，對他的敬佩不禁油然而生，也終於可以打從心裡承認，他真的是個天才老爹。我父親絕絕對對可以算是個資本主義企業家的代表，信仰基督教的他也把商業當成是上帝對他的呼召。他對我們的教育，一直以來講的都是要行得直做得正，他自己在商業界打滾的一生，也始終奉行著這樣的倫理道德觀；他的眼界是很遠的，很早就看到大陸的市場、很早就看到外勞的可能、很早就思考老化社會的問題，這是十足企業家的眼光；但同時他也是最講實際、最就事論事的，他有夢想（例如：蓋一棟養老院），可是他有辦法一個環節一個環節做好，讓這個夢想逐步實現；他敢冒險也有勇氣堅持，當所有人都覺得蓋一棟養老院是海市蜃樓，反對聲浪四起時，他仍舊能夠放膽也放手一搏；他在中國大陸工作快十年，雖然表面上看是在拼命賺錢，可是他所管理的工廠員工，也從他的管理中學到許多他的堅持和他的態度，他也把自己的理念以及道德觀，藉此機會傳遞出去，儘管父親沒意識到，但是他其實已經把自由和基督教的信念，帶到政治家和傳道人還沒辦法進去的地方；他雇用外勞，但是從不惡待他們，甚至還為他們辦聖誕晚會，他其實就像早期資本注意經濟學者所說的，是在讓貧窮國家的人有機會開始憑自己的力量賺錢，而不用靠政府臉色或是難預測的天氣吃飯。

謝謝您，我的天才老爹；您讓我看到了上帝的另外一面：堅忍、勇敢、有遠見、有膽識，且越挫越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