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莫非 2018.09.23
圖片提供/123RF
對許多人,旅遊是由慣性中脫軌,關乎散心的一件事。對於更多人,旅遊是於奇山異水中搜奇獵豔,收藏特別回憶的一種經歷。不管是那一種,出航的快樂,都應來自身後有一等待的港口。
而我因過早離家,老在變動中擺渡,於異鄉中漂泊,失了熟悉的港口,一直便不熱衷收集更多的異鄉印象與浪漫經驗。
但一次偶然的機會,由生活中出走,去至加州東邊沙漠與山水對望,奇異地,我發現在那一片窮山惡水中,感覺反而更接近生命的本質。
初次領會出走,原來不只可以「發現」,還更可以「回憶」,在那天地最赤裸的地方,體會地老天荒。
自此,我開始喜歡輕裝簡行,不扛太多的求知企圖,不去摩肩擦踵的熱鬧地方,更不透過任何地圖、解說與記錄,只選一接近原野的僻靜之處,單單純純的「沉浸」。
是的,沉浸。整個人沉浸其中,藉此揭露大地的神祕。是的,沉浸。整個人沉浸其中,藉此揭露大地的神祕。那種出走,可說帶點近乎宗教的情懷,在大地最不帶人工裝飾的角落裡,解讀神聖,也尋回自己。
好似許多地方裡也只有沙漠,在我的「焦距」下最顯清晰。
§
一般人對沙漠的印象多來自撒哈拉,美麗細滑如橫躺女人的胴體;或淚或笑,浪漫如暮靄吻過串串的足跡。是許多人在銀色月光下,遙遙嚮往的一個綺麗夢境。
但我常去的美西沙漠,西起加州,東至科羅拉多;北上猶他州,南止於亞利桑那與新墨西哥邊緣,真談不上丁點浪漫,全是禿露嶙峋的怪石沙丘,與尖峭多稜的石岩山壁。地形之詭異,特別透著蝕骨荒涼;土質之粗糙,更顯得斑剝死寂。弔軌地,這片荒漠卻被西班牙人稱為「上帝的手掌心」!
為何對沙漠情有獨衷?也許因為沙漠乃諸多《聖經》故事裡的一個重要場景。也可能是因為《聖經》裡所有與沙漠有關的故事,皆離不了「放逐」。照記載,亞當、夏娃一犯罪便被逐出伊甸園,想來便是進入沙漠;耶穌在世初時,也曾被送去曠野被魔鬼試探,與各種沙漠動物同處,禁食四十晝夜。當然,以色列人更曾在曠野飄泊四十年‥‥
連回教教主穆罕默德,都是在沙漠中一個洞穴裡感受到他的呼召。
想必沙漠有股奇異淨化人的力量?難怪遠在四、五世紀時便有批修士隱居沙漠,在其中潛心、靈修,寫下基督教界留傳甚廣的靈修神學「沙漠神父語錄」。
「語錄」中便有這麼一段:一位約瑟神父問另一位羅德神父:「我已持守禱告、禁食、安靜、默想的習慣,也盡力控制了我的想像力,我還需要作些什麼呢?」年老的羅德神父便站起,倆手舉起向天,十指似燃燒的火燄,說:「若你能夠,你還應變成火燄!」
每至沙漠,便不禁沉思:當生命裡一切慾望皆已抑死、枯寂後,再仰天燃燒,會是什麼樣的境界?
一次,於夕陽西下步入「上帝的手掌心」。無高樓大廈分割的天空,夕照金光燦爛,亮麗的光芒大塊潑灑,一路瀲灩流淌至腳前。遼闊大地裡,四處反射著光影,晃晃似金波盪漾,人立其中也跟著透亮起來。帶幾分屏息,我尋夢般踱進矮小的約書亞仙人掌林中。叢叢枝椏參差錯落,毛茸茸、粗短短,襯著血紅夕陽,還真似一隻隻迫切向天祈求的手。
漸漸金光轉至嫣紅,晚霞流瀉滿天,沙漠的美更令人震懾了。隨意翹首,遠方觸目皆粗壯撒各魯仙人掌王黑影,立於嫣紅奼紫布幕前,似柱柱擎天而立的聖殿支柱。以天為帳,以地為基,人恍如置身聖殿。空寂大地中,豔豔霞光焚燒出一股攝人的沉默力量,逼人仰天冥想。
然後是沙漠裡的山。並不算高,但因地震與風雨的切割,現出嶙峋突兀的危壁,特顯孤絕。最有特色的應是猶他州的沙壁高臺了,紅豔豔地拔地而生,座座似仰天祭壇。步步踩上,如步入《聖經》裡的「上行」詩篇,更增登階朝聖之感。
沙漠裡的山,也一向是《聖經》裡象徵神聖的中心。摩西是在西乃山上受頒十誡;耶穌曾上山講解著名的「登山寶訓」,後又為避開人群而登山獨自禱告。至終,更在各各他山上被釘死在十字架上。許是因為上山,本便與人有走入雲端,與神聖相遇、相親的感覺。而立於沙漠頂端,上有青天,下有大地,一望無垠又瘡痍滿目。空曠曠地,人立其中,不僅不會「小天下」,反更覺滄海一粟,風中只有自己的苟延殘喘與不盡卑微。
當然,美西沙漠著名的是峽谷山形。「錫安」、「大峽谷」、「布萊斯」、「國家峭壁」等等峽谷地勢。因是沙質地,風蝕雨淋,剝落出土裡礦物質的各種顏色,橘、黃、紅、粉,色彩純淨,遠望似飄在土黃大地裡一角角嫣紅的雲。
然而愈趨近、愈心悸,一張張歷經風霜堅毅的臉,在天地間定定凝視著你。風刀雨椎,沙岩上雕痕畢現;尊尊雕塑,個性突出欲奪壁而出。襯著乾淨耀眼的藍天,個個紅得雄偉,紅得險峻,似頂天立地於千古中的巨人,令人駭觀。
走近立於山角仰視,猶覺千古悠悠。此處無文明建造,不隨人世流轉,冰河時期至現在,除了曾有孔龍爬行過的沼澤大地,現是蜥蜴悄悄溜過,過去、現在、未來全融於一處。人雖立於「時間」內,卻可和永恆輕聲地對話。
但翻閱山卷,卻又發現賦與巨人美麗的神工,亦是使巨人毀滅的鬼斧。每一分、每一秒,巨人都在不知不覺間老化、萎縮‥‥一點點消蝕於戀戀風塵之中。
所以,若地會老,若天會荒,什麼還是永恆呢?除了鬼斧神工後的那隻大手!
§
在《聖經》中還有一處,記載一個名叫雅各的人,在河邊與天使摔跤,摔了一整夜至天亮,才得到天使的祝福。沙漠亦似這樣一個地方。
一次露營「死亡谷」,巧逢一年難得一見的暴風雨,便和沙漠風暴整整「摔跤」摔了一整夜。
「死亡谷」位於加州東邊,是個比海平線低二百多呎的乾涸海湖。過去旅人曾因錯看鹽地為水,載欣載奔至谷底卻失望地乾竭至死,而得「死亡谷」一名。此處地形詭異,層層山峰老似披了層黑紗,凹凸不平的鹽谷又一片死寂,天地茫茫,文明幾近絕跡。置身其中,是與自然短兵相交,風餐露宿,一切從簡。
死亡谷
那天傍晚,在營地炊煮晚飯時,便已覺山雨欲來風滿「營」,火不大好升點。待匆匆就食,收拾,入帳休息,因無事,便早早吹燈準備入睡。但一夜並無好眠。
半夜中,風聲鶴唳,帳旁一個個拉著大拖車的鄰居皆悄悄拔營、啟動車子、離開。遺留我們,以一頂薄帳與風雨交纏,更加惴然不安。漸漸,風雨呼嘯一聲緊過一聲,聲聲擾人,帳篷一震一晃都強如地震,膽戰心驚。後來,八方風雨肆意拍打、吹襲、晃搖、撼動‥‥倆人明明躺在地上,卻不覺著地。輕飄飄只差洪水,便如挪亞方舟飄颺遠方。
那時想到,過去在《聖經》中讀到上帝降臨西乃山,是夾帶雷轟、閃電、冒煙與地震等大自然威力,對自小生活在都市中的我,簡直無從想像,腦中至多浮出舞臺上的特殊效果。此時此刻,卻深深體會面對神聖威勢的震懾,只有四個字可形容:「天搖地撼!」人幾乎被失控的恐懼完全淹沒。
然而來得快、去得也快。近黎明,天居然霎時放晴。沙的特色便是水過無痕,出帳,只聞溼土味,眼前卻無積水成患之跡。大地幽微中一片清明,暴風雨後的寧靜,比雷電聲響還要震撼人。然後石鷦鷯小小、玎璫似的叫聲遙遙傳來,便知天差不多全亮了。因沙漠中的鳥禽,必得等天光完全擁抱大地,才會啟口發出啼聲。
但在碎碎脆脆的鳥鳴聲中,大地反更顯得靜了‥‥劫後餘生,一切卻悄然無跡。
§
也許因為沙漠的人跡向來渺稀,文明之綢在此磨得近乎襤褸,沒有人文點綴,亦無歷史撐腰,許多人便不能忍受沙漠的原始,更多人耐不住沙漠的荒寂。但奇異地是,當四週大地是那樣地袒裎以對時,人寧靜以對,亦似褪盡外衫,完全裸露出自己的內裡,所有慾念無可藏身。也只有當人能坦誠面對自己,面對自己內在淵藪的諸般黑暗時,真正的自己才冉冉浮出‥‥
那是一個使人謙卑又堅強的地方。
當然,我不否定對某些人來說,朝聖,一定要到某個宗教聖地,面對聖像聖物才能沉澱聖潔,默想神聖奧祕。有人尋訪希臘神殿,有人受浸印度恆河,有人哭倒耶路撒冷西牆,有人登上羅馬聖彼得大教堂,更有人拜向沙烏地阿拉伯的麥加‥‥
但我更同意舊約《聖經》裡耶和華對摩西說的:「當把你腳上的鞋脫下,因你所站之地是聖地。」凡有上帝同在之地,即為聖地。
我想,人若朝聖,實無須跋涉長途,亦無須營戀仙鄉。這世上哪一寸土地沒有上帝的手印或足跡?需要的只是一個心靈曠野,用幾分想像與深層內省,來重尋心靈的遺址。
所以我去的地方,很難叫人迷醉,卻能使人無比清醒。是藉外界的安靜,來沉澱內裡的騷亂不安。
●本專欄與創世紀文字培訓書苑網站合作。 e-mail: gcwmi622@gmail.com
【延伸閱讀】:天人菊的守候
書摘 ── 手牽手,往前走
絲路分手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