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Hapiru 2005.11.20

有些書拿到手，會忍不住地一口氣讀完。像第一次讀馬修．史卡德，時值截稿「死線」箭在弦上，可我還是跟自己說再看一點、再看一點的看個不停。像讀陳文玲的《多桑與紅玫瑰》，上了捷運就埋首書中，差點忘了下車。最近讀土屋隆夫，也是如此。可是朱天心的《獵人門》何以令我欲罷不能，一口氣讀完，初初確實有點不解。

我不是個愛寵物的人。從小到大，家裡貓狗從沒斷過。弟弟是愛貓人士，妹妹是寵狗人士。但是我就從來對這些小動物起不了化學作用。朱天心這本書的獻詞是「寫給貓和不瞭解貓的人。」我承認我不愛貓，也不瞭解貓。但是我也不討厭貓，像她書裡描寫的一些人，看到流浪貓會想要趕盡殺絕。在我家裡，我是對狗最兇的，以致於老媽每每為那隻叫「碰碰」的我老妹的寶貝說情：「你就別罵它了，它不就是個畜牲嗎？」當然了，這句話在朱天心耳裡是相當的「動物不正確」的用語。她在書裡平起平坐，用「貓族」與「人族」稱之。據我老妹說，每次我要從台灣回去的時候，老媽就會對「碰碰」說：「Daniel快回來了，你的好日子沒幾天了，你還是趕快乖一點吧。」說得好像我會虐待動物似的。

不過，我也承認，我無從了解愛狗愛貓人士對他們的關愛是可以這麼深。記得有次朋友寫信來告訴我，家裡的狗死去，是如何讓他痛徹心肺。還有我的一個愛貓朋友，得知她的愛狗朋友沒辦法接受自己的愛狗會病逝的事實，寫了一封長信，苦心相勸，如及早作好心理準備，儼然是某位親愛的家人即將離世。這，我要坦承不諱：我不懂。

朱天心在書中把家裡養的貓，形容的活靈活現，這我則是以親身經歷作證，絕非誇張渲染。我常覺得，我們家那隻「碰碰」長年與人生活，早被同化，認為自己是人族，忘了是狗族。有時帶他出去，看到其他狗，他還會用狐疑的眼光打量，意思是：「這是什麼動物啊？」我那個愛貓的朋友取名「老虎」的那隻貓，還會偷偷打電話給阿媽呢（我朋友的媽）！！我想，我這個「不喜愛貓也不瞭解貓的人」對這本講貓的書愛不釋手，是因為朱天心到底是小說家，雖然這幾年的作品，我私己認為，有點走火入魔，陷入幾近夢囈的長篇喃喃自述無法自拔，但是她的文字功力則沒話講。

在《獵人們》，朱天心筆下的貓族每個成員簡直呼之欲出，躍然紙上。我最喜歡的兩篇是「獵人們」與「並不是每隻貓都可愛」。前者提到的捕獵高手「花生」是如何把朱家愛惜的蜥蝪扛回家換取餅乾，以及「納莉」這隻貓是如何戲弄鄰人放養的小雞，次次以超絕的手法把小雞啣回家，卻毫髮未傷。另一篇則是歷數貓族是如何像人一樣，有各式各樣的貓：膽小的貓、愛說話的貓、嚴肅木納的貓、單身漢俱樂部、飛女黨等等不一而足。裡面講到一隻醜貓「旱旱」，有一段我非常喜歡的文字，忍不住全部抄下：

「旱旱長得真醜，頭臉毛短髭髭的像剛入了伍遭剃了平頭的男生，智力立時減半，常讓人忘了她是一名女生，她的白底灰花散布得毫無章法，盟盟形容旱旱彷彿是蹲在一旁看人畫畫，被洗筆水一甩，甩成這模樣的。我們想起來便喊她一聲：「朱旱停，大醜女。」旱旱次次都爽快回應，語言複雜極了，不只我們人族這麼覺得，貓族也一樣，公推她作通譯，因為往往負責餵食的婆婆在二樓翻譯日文稿子過頭又錯過他們用餐時間，他們便會敦請朱旱停上樓到婆婆房門口請願催促，沒有一次不順利達成任務。 」

書中如此生動、發人會心微笑的段落很多。朱天心實在應該多多發揮她的小說家的生花妙筆，在苦心論述之餘，描畫多情的世間種種。書中最令我難忘的是一隻有名有姓叫「李家寶」的貓。這篇文章首先収在朱的另一本散文集。當時讀了即感動良久，到現在還是怎麼也讀不厭。貓的IQ與EQ也有高低（你我都曾讀過類似某隻貓被送到外縣市最後還是找回自己的家的驚人難以相信的故事。套句朱天心的話：「並不是每隻貓都聰明」）。李家寶特別深情，與人族朱天心建立起絕好的默契，每當朱天心「偶一抬頭，四目交接，他便會迅速的拍打一陣尾巴，如同我與知心的朋友履履在鬧嚷嚷的人群中默契的遙遙一笑。」後來朱家領養了一隻友人的獵犬，朱天心充當狗狗的娘，花很多時間心力照顧，當然引起李家寶的嫉妒，背著人打狗的耳光。有時朱天心跟狗玩得沉湎，猛然回頭，看見李家寶瞪著大眼不之凝視了多久！

有一天，朱天心心血來潮，把貓送給來訪的詩人一家，因為覺得貓被自己冷落，應該有人寵惜。但是「家寶已經覺得不對勁，回頭一眼看到躲在人堆中的我，匆亂中那樣平靜無情緒的一眼，我慌忙逃到後院痛哭一場。」結果當然是又被送回來，只是李家寶已經變得又髒又瘦，只一逕走到屋外，在冰溼的雨中呆坐著。至此貓的健康江河日下，至終離開世界。朱天心的筆墨至此雖然用得淡，但是把貓的深情卻描摹的如此深濃。貓死的前一晚，

「…輕輕叫喚他各種以前我常叫的綽號暱稱，有時我叫得切，他就勉強撐起頭來看看我，眼睛已經睜不圓了，我問他：「尾巴巴呢？」他的尾巴尖微弱的輕晃幾下，他病到這個地步仍然不忘我們共同的這老把戲….他用這個方式告訴我已經不介意我對他的種種了，他是如此有情有義的貓兒。 」

人族朱天心雖然有愧於李家寶，但是寫下這篇感人至深的文章，也不枉家寶對她付出的情意了。貓葬在桃樹下，花瓣隨著朱天心的眼淚閃閃而落，也隨著很多讀者的眼淚閃閃而落。在這個愈來愈寡情薄義的世界，人族與人族格外需要練習有情有義，否則有一天真的到「禮失求諸貓」的地步，代誌可就大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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