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谣传从李宝嘉教授研究室的窗户,看见像燃烧镁粉发出惨白、吓人的光焰。有学生经过他的研究室,瞟到半掩的门内堆满了书,在书堆中立着一座造型奇特的机器。又有人说,曾经看见李教授幽灵似的背影,坐在一团正在转动的东西上。
他是这所学院的老怪咖。这个学期他开授一门新课,所有的选课学生必须用iMovie来报告他们研究的课题。制作影片者筛选与主题相关的图像,配上iTunes资料库的音乐,还有融入编辑者个人的敍述;制作过程说起来简单,但声音、画面要做合适的结合并不容易。李教授认为上课利用powerpoint报告己经落伍了,因此锐意改革;他虽然是文学院研究晚清小说史的专家,研究室堆满了吴趼人、李伯元、陆士谔、阿英等人的作品,但他花最多时间在钻研Flash、After Effects等各种电脑软体。李教授有更令人羞以启齿的秘密,就是在退休之际,他终于研发成功了一台「时间机器」。
那应该是他少年读的一本科幻小说,英国作家H. G. Wells(1866~1946)的《时间机器》(The Time Machine)。Wells是一位多产作家,也曾写过《世界史纲》、《文明的故事》等历史书。李宝嘉教授不清楚是否是因为读了Wells的书才走上历史研究之路的。不过《时间机器》的确影响了他的一生。
《时间机器》的男主角说:「我想乘坐这架机器去探索时间。」他的朋友心想这人是不是疯狂了?在书中,他娓娓道来,尽管如尤利斯(Ulysse)一般的长途跋涉,最终他不受海妖西壬美妙歌声的影响又回到了现实。他所光临的未来世界,人类已趋于退化,其中一支甚至向地下迁移。「人已经发生了分化,变成了两种不同的动物。地面上的那些漂亮文雅的小人,并不是我们唯一的后裔,而这白色的、令人恶心的、喜欢夜间活动的东西,也是我们的子孙。」而且,那时已是人吃人习已为常的社会,「对于地下居民来说,吃人也不再是一件会对良心造成任何折磨的事,因为这种观念早已经泯灭了。」H. G. Wells似乎对人类的进步持悲观态度,并且把高度文明发明视为愚昧的象徵。
故事中,时间旅行者与他在未来世界结识的小女朋友薇娜历经了险境。他们来到一个古博物馆的废墟,在共时而并列的各种标本、器物等的展示里,主角悟道了,「如果我是个文人,我也许会从道德的角度指出所有野心都是徒劳的。但面对眼前的情景,让我感触最深的是深地烂纸所证明的那种劳动力的巨大浪费。」生命也是一种徒劳罢? 少年的李教授读了这个故事,心想真有这种「时间机器」吗?随着年岁成长、他执念愈深,他为制造一架穿梭时间的机器耗尽了所有的金钱与时间。而他心爱的妻子承受着莫大的压力、为他祷告,但他日以继夜、在一次又一次地失败里工作着。他的朋友远离他。他的两个孩子看着老父从研究室出来,外衣沾满油垢、头发蓬乱的样子,就奚落起来了。
H.G.Wells不是在《时间机器》说:「也许可以把它当作预言,当作我在实验室里做的一场怪梦。或者,你们干脆说我只是为了思索人类的命运,最终捏造了这件事情。或许这算得上一种艺术创作了,把它当成一个故事吧。」李教授何必太认真耶?
他这学期开的课,就是利用iMovie作学术报告,其实灵感来自法国导演Chris Marker(1921年出生)的作品La Jetée(1962)。片长不到30分钟,内容由四百多张照片,以及音乐、旁白剪辑而成的。李教授看过Chris Marker大部分作品;他博学多闻,不跟没看过Marker的《红在革命蔓延时》(A Grin without a Cat)的同事讲话。
La Jetée,法文是「月台」的意思。这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第三次世界大战,巴黎成了一片焦土,一羣异想天开的科学家尝试通过时光隧道,寻求救援。被挑选来做实验的男人,具有非常特殊的「想像力」;他始终无法忘却童年在Orly机场的月台看到某个男子被枪杀的镜头,还有一个美丽女子的脸庞……。他回到「过去」,找到了小时候的这个女人,他们相爱,漫步在植物园、古博物馆……。李教授发觉,Chris Marker的作品与H.G.Wells的《时间机器》之间,彷佛有一丝丝地牵连。Marker的这部创作启发了美国导演Terry Gilliam的电影Twelve Monkeys(台湾译名《未来总动员》)。作为时间旅行者是由布鲁斯.威利主演的囚犯James Cole。
最近,李教授偷偷地告诉学校一位老同事,说他搭坐时间机器到了2062年,他看到许多人还在阅读他生前发表的两百多篇论文。这位也快退休的老友端详了他的脸,希望他不能太过劳累,最好放自己一下假。另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听完上述的话,把手搭在李教授的肩上,轻叹了一口气:「退休以后,改行写小说罢?」
他也搭着时间机器回到「过去」、1973年的夏天,一个非常普通的清早。那天早上,到底家里发生什么事了?研究发现,「记忆出现混淆、歪曲、丢失或增添诸多想像因素的现象,在大多数情况下,既不是出于偶然,也不是由于机能错误,而是为了巩固我们的人格。因此,记忆远远不是简单的旧事存档,它真正的作用是建构个体对自我的认同意识。」(《新发现》2008年8月号)那天早上的事,只是母亲后来「编造」的一整套的谎言。
他是时间「漫游者」(flâneur),是Walter Benjamin笔下的「浪子」;这种人沈浸在「时间」里,看似超群独立、终日无所事事,往来古今,捕捉「时间」而兴创作历史、文学的作品。他们的心中,不时地被一种念旧心情所骚扰,如德里达的情人、法国女作家西尔维娅.阿加辛斯基在Le Passeur de Temps所说的――「怀旧也就是一种感觉自己是远居在他乡的痛苦的情感。」
「时间机器」能否唤回旖旎旧梦里的一刻温存呢?他的故事太过离奇了,连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将幻作真?时间机器之旅的岁月宽大,仍是梦中岁月,但他不禁地想像是不是另有一世界存在?1973年的儿时往事,梦也;时光之旅仍梦也。记梦,梦也;论梦,也是梦。李教授想到自己瞢然长大、劳劳攘攘;一生歌哭均难自主,忍不住地老泪纵横了。
神学家莫特曼(Jürgen Moltmann)说:「当我们回忆时,我们试图以经验来处理挤入我们裏面的事物,因为它们尚未经过处理和了结,或是尚未沉淀下来。尼采说:『只有那些不断造成不愉快的事物才留在回忆中』。伤痛的回忆一直留到我们找到『回忆的医治』为止。」(见《科学与智慧》,页121;这本书的第六章、第七章讨论「时间」的神学思考)。
La Jetée这部短片,男主角爱上童年「记忆」中的女子;他知道这位他所迷恋的女子在不久的战乱即将死去。虽然如此,这场时间穿梭的实验,他本来也可以到「未来」,但他选择回去再一次见她。他回到Orly机场,那女子就在月台等他?他众里寻她,竟然他在童年看到某位男子被枪杀,原来就是自己!他「看见」了未来自己的死亡。
「真的,一切都是真的!」李宝嘉教授无比真诚地注视他指导研究生的眼睛。他的一位爱徒对另一个学生使了个眼色。他决定回去探望一对刚遭受家变的小兄妹,安慰他们,摸摸他们的头,鼓励他们要勇敢,陪伴他们度过难挨的夜晚。他记得,哥哥带着妹妹离家出走,那是他们的第一次逃家,父亲着急地从公车站把他们领回家,一路上沈默无语。李教授坐着时间机器回到1973年;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从这一天他从研究室消失以后,再也没有回来;他来不及观赏学生做的iMovie作品了。这已经是三年多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