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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二十四歳的德弟突然去逝,母亲的头发似乎在一夕间化为霜白。在我蒙特娄的家,母亲沉默地、规律地与我们一起生活着,没有人有勇气提起德弟的名字,彷佛他短暂匆促的生命,只是一场我们所曾共同拥有过的梦境;梦醒了,化为乌有,而我们却仍继续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
德弟走在郁金香花盛开的五月。秋天到了,母亲偶也跟随我们在住家附近的公园里散步。记得那年特多阳光,北国十月纯净无垠的蓝天下,整个枫树林彷佛燃烧了起来似的;那时母亲黯然的眼眸,映着森林裏团团簇簇、艳艳橙橙的火树金枫,显得格外落寞。拉着母亲的手在静寂寒峭的林中走着,偶有微风回旋而过,秋叶便如翻飞彩蝶舞于风中般,迳而纷纷坠落。我们茫然四顾,只听见脚下踩踏过层层堆积的枯枫败叶时,大自然所发出的无奈欷嘘而已。
记得是冬天里的一个夜晚,母亲彷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取出那把她珍藏许久的精品日本剪,开始仔细地裁剪起ㄧ小块一小块花花绿绿的布片,那细细碎碎的布块,各裁自于一些零星的纯棉布料。母亲先在裁缝软纸上画出形状大小不同的图样,有圆形、方形、也有三角形、五角形、八角形等,将这些不同纸型印在碎花布上,便裁剪成了各形各色的布片。这些小布片虽各具不同的花色与形状,拼凑在一起却组成一张张十二英寸见方色彩斑烂的几何图案,而缝合数十张花色一致的大方块棉布图案做为被表,加填上棉垫夹层、衬里及围边,即成为一条轻柔温暖图样鲜明的被罩了。
母亲是那么专心一意,一针一线地将细碎的光阴缝结在那漫漫长长,看似永无止尽的沈默日子里。那时候,窗外的世界早已深深冰封在无垠无涯的寒冻中,密织的雪花总是断断续续,无边无际地飘飞着。雪停时,屋檐下悬垂的冰柱便在晴空里闪闪发光。满头白发戴着老花眼镜的母亲,总是沐浴着起居室落地窗旁白花花的阳光,低着头缝接着一片又一片的碎布,这样子日复一日,母亲不言不语地坚持着,一针一线地缝下去。
母亲就这样缝了一个半月,直到有一天,我走进自己的卧室,赫然发现双人床上竟覆盖了一条璀灿耀目的百衲被!这张被罩是由四十二张一英尺见方的枫叶图案拼缝而成的,嫩乳色的背景,衬托出一片片深浅有致的枫红,于是,如诗如画色彩斑斓的加拿大秋天便耀然眼前!
我抚摸着柔软的被罩,感觉那细细密密的缝痕中仍流淌着母亲的手温。我闭上眼,彷佛自己正躺卧在一片秋光练灔的枫树林里,而枫树林中随风飞扬的翩翩落叶,在母亲的凝睇之下,皆幻化为我床上这一片片一朵朵永远停驻的美丽枫红。这儿没有无常生命枯萎凋零时的欷嘘,只有母亲一针一线织裰而成的,绵绵无尽的爱。德弟已渐行渐远,我看见母亲正回头向我们走来,她的眼中泛着泪光。母亲说:「这是我所能给予你们最好的礼物了。」
◎作者为加拿大温哥华闽南堂 /新竹北门圣教会会友